曲尺胡同26号的黑漆大门已经斑斑驳驳。我敲响大门时,听到了油漆震落下去的简单 声响。这种声响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会,才从里面传来犹豫的脚步声。大门发出了一声衰老 的长音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看到我时脸上流露了吃惊的神色。
我为自己的冒昧羞愧不已。
然而他却说:“进来吧。”
他好像早就认识我了,只是没有料到此刻我会如此出现。
我问他:“你是杨柳的父亲?”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进来吧。”
我随他进了门,我们走过一个长满青苔的天井后,进入了朝南的厢房。厢房里摆着几把 老式的椅子,我选择了靠窗的椅子坐下,坐下时感到很潮湿。他现在以相识很久的目光看着 我。那是一个十分平静的男人,刚才开门时他已经显示了这一点。他的平静有助于我准确地 表达自己的来意。
我说:“你女儿——”
我努力回想起当初在花坛旁护士活动的嘴唇,然后我继续说:“你女儿在一九八八年八 月十四日死去的?”
他说:“是的。”“那时候我正躺在上海那家医院的手术台上,和你女儿死去的同一家 医院。”我这样告诉他。我希望他的平静能够再保持五分钟,那么我就可以从车祸说起,说 到他女儿临终前献出眼球,以及我那次成功的角膜移植手术。
然而他却没有让我说下去,他说,“我女儿没有去过上海,她一生十七年里,一次都没 有去过上海。”
我无法掩盖此刻的迷惑,我知道自己望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他仍然平静地看着 我,接着说:“但她确实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的。”
那个炎热的中午使我难以忘记,他和杨柳坐在天井里吃完了午饭。杨柳告诉他:“我很 疲倦。”他看到女儿的脸色有些苍白,便让她去睡一会。
女儿神思恍惚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卧室。事实上她神思恍惚已经由来已久,所 以当初女儿摇晃走去时他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内心有些疼爱。
杨柳走入卧室以后,隔着窗户对他说:
“三点半叫醒我。”他答应了一声,接着似乎听到女儿自言自语道:“我怕睡下去以后 会醒不过来。”他没有重视这句话。直到后来,他重新想起女儿一生里与他说的最后这句话 时,才开始感到此话暗示了什么。女儿的声音在当初的时候就已经显得虚无缥缈。
那个中午他没有午睡,他一直坐在天井里看报纸。在三点半来到的时候,他进入了她的 卧室,那时她刚刚死去不久。
他用手指着我对面的一个房间,说:“杨柳就死在这间卧室里。”我无法不相信这一 点。一个丧失女儿的父亲不会在这一点上随便与人开玩笑。我这样认为。
他沉默了良久后问我:“你想去看看杨柳的卧室吗?”
他这话使我吃了一惊,但我还是表示自己有这样的愿望。
然后我们一起走入了杨柳的卧室。她的卧室很灰暗,我看到那种青草颜色的窗帘紧闭 着。他拉亮了电灯。
我看到床前有两只镜框。一只里面是一张彩色像片,一个少女的头像。另一只里是一个 年轻男子的铅笔画。我走到彩色像片旁,我蓦然发现这个少女就是多年前五月八日来到我内 心的少女。我长久地注视着这位彩色的少女。多年前我在寓所里她显露自己形象的情景,和 此刻的情景重叠在一起。于是我再次感到自己的往事十分真实。
这时候他问:“你看到我女儿的目光吗?”
我点了点头。我看到了自己死去妻子的眼睛。
他又问:“你不感到她的目光和你的很像?”
我没有听清这句话。于是他似乎有些歉意地说:“像片上的目光可能是模糊了一些。” 然后他似乎是为了弥补一下,便指着那张铅笔画像告诉我:“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杨柳还活 着。有一天她突然想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这个男子她以前从未见过。可是在后来,他却 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她的想象里,她就用铅笔画下了他的像。”他有关铅笔画的讲述,使我 感到与自己的往事十分接近。因此我的目光立刻离开彩色的少女,停留在铅笔画上。可我看 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在送我出门时,告诉我:“事实上,我早就注意你了,你住在一间临河的平房里。你 的目光和我女儿的目光完全一样。”
离开曲尺胡同26号以后,我突然感到自己刚才的经历似乎是一桩遥远的往事。那个五 十多岁男人的声音在此刻回想起来也恍若隔世。因此在我离开彩色少女时,并没有表现出激 动不已。刚才的一切好像是一桩往事的重复,如同我坐在寓所的窗前,回忆五月八日夜晚的 情景一样。不同的是增加了一扇黑漆斑驳的大门,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两只镜框。我的妻 子在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了,我心里重复着这句陈旧的话语往前走去。我走上河边的 街道时,注意到一个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的黑色夹克,在阳光里有一种古怪鲜艳。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关注他。我看着他走入了一间临河的平房,不久之后又走了出来。他 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一叠白纸,沿着河岸的石阶走下去,走入了桥洞。
由于某种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理由,我也走下了河岸。那时候他已经坐在桥洞里了。他 看着我走去,他没有表示丝毫的反对,因此我就走入了桥洞。他拿开几张放在地上的白纸。 我就在那地方坐下。我看到那几张白纸上都画满了错综复杂的线条。我们的交谈是一分钟以 后开始的。那时他也许知道我能够安静地听完他冗长的讲述,所以他就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