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后来他并没有按照打听到的地址,去敲曲尺胡同26号的黑漆大门。计划的改变是 因为他在长途汽车上遇到了一个名叫沈良的人。沈良告诉他一九四九年初国民党部队撤离小 城烟时,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以及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的简单身世。一九四九年四 月一日,也就是小城烟解放的第二天,有五颗定时炸弹在这一天先后爆炸。解放军某连五排 长与一名姓崔的炊事员死于爆炸,十三名解放军战士与二十一名小城居民(其中五名妇女, 三名儿童)受重伤和轻伤。
第六颗炸弹是在一九五○年春天爆炸的。那时候城内唯一一所学校的操场上正在开公判 大会。三名恶霸死期临近。炸弹就在操场临时搭起的台下爆炸。三名恶霸与一名镇长、五名 民兵一起支离破碎地飞上了天。一位名叫李金的老人至今仍能回忆起当时在一声巨响里,许 多脑袋和手臂以及腿在烟雾里胡乱飞舞的情景。第七颗炸弹是在一九六○年爆炸的。爆炸发 生在人民公园里,爆炸的时间是深夜十点多,所以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是公园却从此破烂 了十八年。作为控诉蒋介石国民党的罪证,爆炸后公园凄惨的模样一直保持到一九七八年才 修复。
第八颗炸弹没有爆炸。那一天刚好他和沈良坐车来到小城烟。他后来站在了那座水泥桥 上。那些掘河的民工在阴沉的天空下如蚂蚁般布满了河道,恍若一条重新组成的河流,然而 他们的流动却显得乱七八糟。他听着从河道里散发上来的杂乱声响,他感到一种热气腾腾在 四周洋溢出来。在那里面他隐约听到一种金属碰撞的声响,不久之后一个民工发出了惊慌失 措的喊叫,他在向岸上奔去时由于泥泞而显得艰难无比。接下去的情形是附近的所有民工四 处逃窜。他就是这样看到第八颗炸弹的。几天以后,他在这座桥上与沈良再次相遇。沈良在 非常明亮的阳光里向他走来,但他脸上的神色却让人想起一堵布满灰尘的旧墙。沈良走到他 近旁,告诉他:
“我要走了。”他无声地看着沈良。事实上在沈良向他走来时,他已经预感到他要离去 了。然后他们两个人靠着水泥栏杆站了很久。这期间沈良告诉了他上述八颗炸弹的情况。
“还有两颗没有爆炸。”沈良说。
谭良在一九四九年初,用一种变化多端的几何图形埋下了这十颗定时炸弹。沈良再次向 他说明了这一点,然后补充道:“只要再有一颗炸弹爆炸,那么第十颗炸弹的位置,就可以 通过前九颗爆炸的位置判断出来。”
可是事实却是还有两颗没有爆炸,因此沈良说:“即便是谭良自己,也无法判断它们此 刻所在的位置了。”
沈良最后说:“毕竟三十九年过去了。”
此后沈良不再说话,他站在桥上凝视着小城烟,他在离开时说他看到了像水一样飘洒下 来的月光。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五日傍晚,化肥厂的锅炉突然爆炸,其响声震耳欲聋。有五位目击者 说当时从远处看到锅炉飞上天后,像一只玻璃瓶一样四分五裂了。
那天晚上值班的锅炉工吴大海侥幸没被炸死。爆炸时他正蹲在不远处的厕所里,巨大的 声响把他震得昏迷了过去。吴大海在一九八○年患心脏病死去。临终的前一夜,在他的眼前 重现了一九七一年锅炉爆炸的情景。因此他告诉妻子,他说先听到地下发出了爆炸声,然后 锅炉飞起来爆炸了。
他告诉我:“事实上那是一颗炸弹的爆炸,锅炉掩盖了这一真相。因此现在只剩下最后 一颗炸弹没有爆炸。”
然后他又说:“刚才我还在住宅区和一个女人谈起这件事。她就是吴大海的妻子。”
五月八日夜晚来到的女子,在次日上午向我显示了她的目光以后,便长久地占据了我的 生活。我那并不宽敞的生活从此有两个人置身其中。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几乎整日坐在椅子 上,感觉着她在屋内来回走动。她在心情舒畅的好日子里会坐在我对面的床上,用她使我心 醉神迷的目光注视我。然而更多的时候她显得很不安分。她总是喜欢在屋内来回走动,让我 感到有一股深夜的风在屋内吹来吹去。我一直忍受着这种无视我存在的举动,我尽量寻找借 口为她开脱。我觉得自己的房间确实狭窄了一点,我把她的不停走动理解成房间也许会变得 大一些。然而我的忍气吞声并未将她感动,她似乎毫不在意我在克服内心怒火时使用了多大 的力量。她的无动于衷终于激怒了我,在一个傍晚来临的时刻,我向她吼了起来:
“够了,你要走动就到街上去。”
这话无疑伤害了她,她走到了窗前。她在凝视窗下河流时,表示了她的伤心和失望。然 而我同样也在失望的围困中。那时候她如果夺门而走,我想我是不会去阻拦的。那个晚上我 很早就睡了,但我很晚才睡着。我想了很多,想起了以往的美妙生活,她的到来瓦解了我原 有的生活。因此我对她的怒火燃烧了好几个小时。我在入睡时,她还站在窗前。我觉得翌日 醒来时她也许已经离去,她最后能够制造一次永久的离去。我不会留恋或者思念。我仿佛看 着一片青绿的叶子从树上掉落下来,在泥土上逐渐枯黄,最后烂掉化为尘土。她的来到和离 去对我来说,就如那么一片树叶。
然而早晨我醒来时,感觉到她并未离去。她坐在床前用偶尔显露的目光注视我,我觉得 她已经那么坐了一个夜晚。她的目光秀丽无比,注视着我使我觉得一切都没有发生。昨夜的 怒火在此刻回想起来显得十分虚假。她从来没有那么长久地注视着我,因此我看着她的目光 时不由提心吊胆,提心吊胆是害怕她会将目光移开。我躺在床上不敢动弹,我怕自己一动她 会觉得屋内发生了什么,就会将目光移开。现在我需要维护这种绝对的安宁,只有这样她才 不会将目光移开,这样也许会使她忘记正在注视着我。
长久的注视使我感到渐渐地看到她的眼睛了。我似乎看到她的目光就在近旁生长出来, 然后她的眼睛慢慢呈现了。那时候我眼前出现一层黑色的薄雾,但我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她的 眼睛,她的眼睛呈现时眉毛也渐渐显露。现在我才明白她的目光为何如此妩媚,因为她生长 目光的眼睛楚楚动人。接着她的鼻子出现了,我仿佛看到一滴水珠从她鼻尖上掉落下去,于 是我看到了使我激动不已的嘴唇,她的嘴唇看上去有些潮湿。有几根黑发如岸边的柳枝一样 挂在她的唇角,随后她全部的黑发向我展示了。此刻她的脸已经清晰完整。我只是没有看到 她的耳朵,耳朵被黑发遮住。黑发在她脸的四周十分安详,我很想伸手去触摸她的黑发,但 是我不敢,我怕眼前这一切会突然消失。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已流眼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