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挽歌(2)
时间:2016-05-29 作者:吴光辉 点击:次
这一天清晨,作为中国现代战争小说之父的丘东平所营造出来的残酷、血腥、屠戮的小说场景,在他人生的最后结束时被命运真实地呈现出来了。作为华中鲁艺教导主任的丘东平,受陈毅之命率领二百多师生向北突围,临行前他向陈毅表示他会将所有师生完好无损地带出包围圈。可在昨天傍晚他们被鬼子突然包围在乔家庄无法脱身,而乔家庄四面环水,唯一的出路小木桥也已被鬼子用机枪给封锁了。他们决定在凌晨冲过木桥,就这样二百多名没有战斗经验的师生一批又一批地冲向木桥,一批又一批地仆倒下去。
丘东平带着一颗敏感、忧郁、沉重的灵魂,最后一次穿行于炮火硝烟、枪林弹雨之中,最后一次亲历实战过程直接体验到战场的厮杀,最后一次亲眼目睹令人作呕的血污和狼藉遍地的死尸。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学生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去,满地的弹壳,满地的死尸,满地的乐器。他用自己发了红的双眼看着鲜红的血发出的暗光,用自己皱起的鼻梁去嗅着空气里充斥着的血腥。他像一头受伤而疯狂的公狼嚎叫起来,两只深陷在眉骨间的小眼放出了摧心裂肺的光芒。他肯定联想起了自己在几年前创作的《第七连》,这篇小说里战争的残酷场景现在就真实地再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密集的枪弹依据着错综复杂的线路作着舞蹈,它们带来了一阵阵的威武的旋风,在迫临着地面的低空里像有无数的鸱鸟在头上飞过似地发出令人颤抖的鸣叫,然后一齐地猛袭下来,使整个的地壳发出惊愕,徐徐地把身受的痛苦向着别处传播,却默默地扼制了沉重的叹息和呻吟。弥漫的硝烟、闪光的炸弹、呼啸的子弹,摧毁着一切,生命在战场如同草芥。”
他肯定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自己的小说里描写的“丘连长”,自己率领全连二百多名战士,最后被鬼子包围起来彻底地消灭。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真实地重蹈了自己笔下创造的“我”(丘连长)的覆辙。我敢断言,丘东平反反复复创造的战争小说的悲剧意象,就是丘东平本人给自己的生命结局表达出来的一种悲剧征兆。丘东平的悲剧个性就是通过自己在战争小说里对撕杀、残酷、毁灭、死亡的意象表达中得以充分的展示。
丘东平仅仅只有三十岁的短暂一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失败,从而养成了他的敏感、忧郁、挑剔的悲剧个性。所以,按照当今的标准来看丘东平根本不能算是什么“成功人士”,完全就是个没钱没势的文学发烧友。他出生后的第三天祖母就去世了,从而被家族认定他是一个“不祥之兆”。他少年时参加海陆丰农民暴动失败了,带着灰暗的心理到香港流浪;后来参加松沪战役又失败了,带着沮丧的心情逃回家乡;接着参加福建倒蒋事变再一次失败,带着悲伤的心态去日本流亡;参加新四军后又被当作叛军追杀再一次失败,带着悲愤的心情逃到了苏北。他就是这样从失败走向失败,他这短暂的人生完全就是在失败中走完的。
然而,脸色黝黑、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丘东平是个理想主义者,他面对了太多的失败,却从来没有丧失自己对完美的追求,这就如同当今打工仔再穷也要做发财梦一般。而正是他的这种理想主义与残酷的现实生活之间的强烈反差,使丘东平的内心深处就更加充满了悲剧色彩,从而形成了他极端、挑剔、沉郁的个性来,也就做出了敢于公开撰文与鲁迅叫板,为周扬辩护却又得不到好报;也就做出了倡导“疏政治而近人性”的文学主张,结果落得死后还被当作“胡风集团******分子”批判,文学着作被全部封杀,解放后还不能入土为安的下场。
这时,他穿越浓密的晨雾惊恐万分地冲过了小桥,气喘嘘嘘地奔逃到了安全地带。当他透过清凉的浓雾清点人数后得知还有几十名师生没有出来,二话没说掉头奔了回去。这时敌人又一次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眼看着又一批师生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仆倒在自己的面前。面对着横七竖八地躺在小河两岸的稻田里、小桥上和掉进河里的二十多名师生的尸体,丘东平想起自己临行时对陈毅军长的保证,全身再也没有一丝儿力气一下子瘫倒在地,像是突然失重似地晕倒在极度悲伤的浓雾里。
被一阵剧烈的枪声震醒后,他含着眼泪独自一个人在黎明前的黑雾中爬行,敌人的子弹在他的头顶嗖嗖地穿行,好几次滚落在积满着污泥的稻田里,身上的衣服全湿了。他被饥饿、疲困和清冷紧紧地包裹着。天色微明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像一只被击伤的狗似地躺倒在那条潮湿泥泞的小桥边。他猛然想起自己在《第七连》里对“我”最后战败身负重伤时的自杀决定,又想起自己的处女作《通讯员》主人公林吉最后饮弹自尽的结局,望着东方微明的天色,毅然决然地举起了手里的那支手枪,让冰冷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他的另一只手正紧紧地攥着装有他的那本还没有完成的《茅山下》手稿的挎包。最后他用颤抖的嗓音像狼嚎一般吼道:“莫回顾你脚边的黑影,请抬头望前面的朝霞;谁爱自由,谁就要付出血的代价。茶花开满山头,红叶落遍了原野……”
随着一声枪响,丘东平在他的脑海里猛地闪过了战乱中颠沛流离、音讯全无的妻儿之后,就永远地闭上了他那双深陷下去的忧郁眼睛。他羞愧万分地死在了自己小说的悲情意象里,同样是悲伤忧郁的雾在他渐渐变凉的尸体四周徘徊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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