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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二十九)(2)

  这些话都是蔺燕梅最怕听的。她越怕听,他越那么巧就正说出来。她当然也有听了不服气的地方,比如"女人"两个字原是大余从前用来说她的,现在翻过来批评她,但是她不敢辩,她一死儿低头快走,希望快点走到。她又怕在同学眼前给这位圣人难堪,所以又不敢真走得太快。
  大余继续说:"我过去恐怕被你错看作了一个无情的人。但是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这一点的。我憎恶那种人,一天到晚把情感的事放在嘴边上随意不经心地乱说的。但是我现在让步了。我要低下头来学习。我要向你学习你不会再听见我斥责你女孩子脾气了。我要你的女孩子脾气来克化我,灌溉我。我也许是一株为霜雪冻僵了的枝条,但是你能把我暖过来。无论我是谁,即使是一个路人,只要你能力可以做到,你会掉头不顾么?我们现在倡导宽恕、慈悲、原宥。我们要鼓励人新生,我就是这么一个实例,我在你手里。你至少从今天起,万不可再不理我。你要容我常常向你求饶。"
  蔺燕梅如同在受着酷刑,受着试探。余孟勤只是顺了思想所及在向她倾吐。语句中本来也不是有意地压迫她。不过这词令自然地有力,而在她一个有心人听来,便觉时而是威逼,时而是利诱。尤其那一句:"罗马也不是一天之内造起来的。"一句谚语,更令她觉得来日凶险犹多,而不禁心上怦怦作跳。
  "其实你是做着一件违反自然。违反你自己心愿的事。"
  他自信力是可怕地那么强。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说:"你很清楚地知道你有一个感情,这个感情是你自己很珍贵地培植起来的。不幸它意外地受了一点伤损,于是你痛苦地打算把它埋葬掉。你不知道今年埋下去的也许是一粒小种子,明年长出来便是拔它不掉的一树刺心的荆枝!你不知道你应当起意把它埋掉。这完全是反常的。你更不知道你完全无需把它埋葬掉。你不能想到这点挫折,得到同情之后会变得十倍于那个份量的安慰同快乐。燕梅,你不能断章取义地解释我从前苛刻的论调。你明白我现在的用心。"
  这话已经说得太露骨了。蔺燕梅不能再忍受。她便发怒了。她说:"我完全听不明白这话里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何以有权利来对我说这种活。我心里有什么事,你何必费心费力来猜?你不能这么缠我。我一定要快点躲开你了!"她说着便走快了。
  余孟勤便默然陪了她走。快到南院时,他说:"燕梅。我一点也不怪你斥责我。我斥责别人惯了的,我明白那种心境。我也明白这种口气不是你素日温和的气质可能有的。你是需要休息了。我不能性急,我明天再来看你,你答应吗?"
  蔺燕梅几时这样暴怒过?她快走到南院时自己已感觉到可耻。她觉得太不应当了。余孟勤这末尾几句又宽恕了她,她不觉热泪盈眶了。她只沉默地点了点头,泪珠儿更忍不住直落下来。她一言不发转身进去了。余孟勤也不禁黯然。他忽然恨造物何以不仁?硬在人生中起风波。
  蔺燕梅低头急走,她盼望屋里没有人,好容她痛哭一场,把满心酸楚哭个痛快。她到了屋门口,看见锁开着,推门进去,却没有人,她便伏在枕上哀哀地痛哭起来了。
  她从昨晚起始,尝到了一点爱情的甜味,得到了一点心上的温暖,这是她有生一来,十九年了,仅有的一个经验,虽然她还不知道那就是恋爱,但是她尝得出那滋味,那么细腻,那么缠绵,那么可留恋,于是令她在一种逃避心理下忘掉了余孟勤这方向她的情思债。她如果能够不碰上这债主,她的美梦还可维持得长久些。她一旦碰上了,她便只有打起精神,坚定意志来清算一下。清算一下诚然痛苦,诚然是把辛酸事一件件又温习过,但是只要她受得住,慢慢地再把创伤养好,她是还有资格来恋爱的。她不该想逃债,她于是措手不及被余孟勤着实地刑罚了一场!她怎么能忽视自己过去这一年多种在心上的情思?
  她不见得是有心要躲避,但是朝了抵抗力最低的路走是人之常情。她不想见余孟勤是因为见了便不免有麻烦,有痛苦。如果他不原谅她和范宽湖的事固然会使她伤心,他原谅了她,更令她负疚难过。她是一事心灰万事心灰了。她躲避他,是怕见他。她不知道这是终究躲不过的,她完全没有想。
  她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她只是痛苦。她并不希望哭清楚这道理,只希望从哭中求解脱。
  她此刻只觉得自己不幸,她仿佛永远被不幸包围着。她不但为不幸所包围,她简直是不幸的化身,她已经把不幸加于范宽湖身上,她又要把不幸笼罩住余孟勤了。这两个人都是多么高贵的角色!而她的牺牲者偏要是不凡的人物才有资格做似的。
  她又想到小童,她战栗了。小童是个好孩子。小童是山林中一只快乐的飞鸟。小童是水池里一条自在的游鱼。这条小鱼也许偶然到水面上吐个泡儿,这只鸟也许高兴由空中翻个身落下来。但是她决不得用她这有黑魔法咒过的手去招他。她将不免又残害了一个美丽的生命。
  她不是又沾惹到小童了吗?她害怕起来了。她已经觉得到如果她和小童亲近下去,必将拖累了他。她决不忍这样。
  她仿佛在幻梦中看见她自己落生的时候,有光明的天使祝福她,令她聪明美丽,又有一个狰狞的女巫也在祝告她,她令她愁苦不幸,并令她体内循环了一种毒液。这毒液使她娇媚,又使所有为她垂青的人遭罹灾殃。
  她害了范宽湖连累上范宽怡,周体予,也间接害了她的好朋友梁崇槐。现在余孟勤又已是躲不过去,要遭遇不幸的了。将来便是小童!她不敢想了。
  在大宴那次开会中他们是侥幸得到了胜利,如果变化得不如意岂不是将要连累了所有的好朋友,甚至先生们?
  她想到这些,便觉得自己力量真是渺小,在不幸的魔手下,完全无法抵抗,简直是一个不足考虑的力量。她便觉得无限冤苦。她也要问上帝生下她来是作什么的了。
  她当然想到中毒再深的人,在圣水里也可以洗净,遭际更不幸的人,在上帝的光里也可得平安。只有上帝是能容受得下一切的。何况她又始终未曾放弃作修女的念头。
  不过她此刻心上似乎有一点更动了。这一点更动刚刚在心底发动,尚未翻腾上来。她已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声息。但是这更动此刻太微弱,还救不了她,徒令她更害怕。她经不起再多的变化。同时她又怕以后大余一天一天地去建造罗马。她想快跑,快点躲开。所以这抉择之困难,便紧紧地抓住了她哭昏了的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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