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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炮(6)

   
  四 
   
  江水君管住了自己,好长时间没到乔新枝家里去。到了春节期间的一天,宋春来请几个老乡到家里喝酒,江水君才跟几个老乡一块儿去了。江水君提了一瓶白酒,一瓶葡萄酒,还给宋春来的儿子买了一支用高粱莛子和红纸耳朵扎成的风车,做得礼仪周全。那时过春节矿上都不放假,说的是过革命化春节。也是当时缺煤缺得厉害,越是天寒地冻,对煤的需求量越大。过春节矿工不但不能休息,还要出满勤,干满点,出大力,流大汗,多贡献,夺高产。这都是矿上那时候的流行语,说出来一串儿一串儿的。矿工大都是从农村来的,都有过春节的习惯,好像大长一年都不算,盼的就是过春节那几天。过春节不能回老家点蜡烛,放鞭炮,与家人团圆,似乎一年前面的日子都白过了,心里缺了好大一块。为有所弥补,过春节时多少也热闹一下,老乡们提前好几天就撺掇宋春来请客。这些老乡,不管是结过婚的没结过婚的,他们在矿上都没有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有一间小屋,老婆在矿上住着的,只有宋春来。宋春来似乎责无旁贷,他说一定请,到时候大家好好喝一顿。从一个公社里被招工来到这个矿上的老乡有五六个,别人都说过去宋春来家喝酒,只有江水君没开过口。他想让宋春来知道,他和宋春来的关系更近些,不会让宋春来为难。宋春来家的石头小屋就那么一点点地方,没有小桌,也没有板凳,喝酒在哪里喝呢?当然江水君使的是自己的志气,他得让乔新枝知道,他是一个有记性的人,不能让乔新枝看不起他。可是,别的老乡都答应了去宋春来家喝酒,江水君一个人不去也不好,那样的话,乔新枝会认为他心胸窄,肚量小,不是有记性,而是好记仇。 
  乔新枝有办法,家里没有餐桌,她把床腾出来了,以床板代替餐桌。这张小床是宋春来从单身宿舍搬上来的,说是床,不过是两条木凳支起一块木板。家里没有坐的,她从邻居那里借了几只小马扎。另外,她还从山上的邻居家借了碗筷和酒盅,完全像在老家过年时请客的样子。乔新枝两天前就开始准备。老乡们一到齐,她做的凉菜热菜差不多也齐了。凉菜方面,有猪肝、猪耳朵、粉皮儿、豆腐丝、糖醋生白菜心儿,还有油炸花生米。热菜方面,(又鸟)鱼肉蛋全有,光扣碗儿就蒸了好几个。这些好吃的,三十初一她和宋春来都没舍得吃,等老乡们来了才拿出来。乔新枝还给儿子小火炭穿了新罩衣,头上戴了举着红缨子的尖顶红绒帽,把儿子收拾得像马戏班子里的小演员。小火炭十个月大了,已经会叫妈妈爸爸。那么那些老乡就轮流把小火炭抱来抱去,在小火炭脸上亲一下又亲一下,教小火炭喊爸爸。不管小火炭管谁叫了爸爸,大家都很高兴。酒还没有开始喝,小屋里的气氛已经很热烈。 
  几盅酒下肚,老乡们的耳朵和脸就开始发热发红,面貌和刚才大不一样,好像每个人都换了一个自己,又好像这才是他们的真实面貌。露出真实面貌的表现之一,是他们都把目光对准了乔新枝。他们的年龄有的比乔新枝小,有的比乔新枝大,但他们借酒盖脸,一律把乔新枝叫嫂子。一叫嫂子,他们就等于处在弟弟的地位,就可以和嫂子开玩笑。他们开玩笑的突破口是拉嫂子一块儿喝酒。男人们都喝,嫂子不喝,众人皆醉她独醒,玩笑就开不起来。乔新枝一开始不喝,说她不会喝,一喝就晕。她要是喝晕了,就没人做菜,没人看孩子。无奈有的老乡不依不饶,非得让她喝,说春节春节,女人代表的就是春。如果春不喝酒,这个春节就没有一点儿味道了。乔新枝看了看丈夫,丈夫说:那你就走一圈儿吧。走一圈儿的意思是让她给每人敬一盅酒,再碰一盅酒,取好事成双之意。 
  原来乔新枝是能喝酒的,她喝了酒仍站得稳稳的,不见有任何晕态。把乔新枝拉进来喝酒真是对了,她喝了酒效果特别好。一圈儿酒她才走了一个开头,就花树临风,神采飞扬起来。比如枝头上原来没有花,她一喝了酒,枝头就有了花苞。再比如原来花苞没有开,是含苞欲放的状态。她两盅酒用过,如春风拂来,花朵霎时就开得红艳艳的。这样一个女人跟你站得近近的,举着酒盅跟你碰杯,喝酒,并笑意盈盈,嘴里说着祝福的话,哪一个男人不是云里雾里,五迷三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才用了三分酒,人已醉了六七分。人把酒喝高了,表现千姿百态,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亢奋,逞强,忘形,喝高了还想往更高处喝。宋春来事先对乔新枝有交代,不管老乡们喝了酒怎样闹,乔新枝都不要介意,大过年的,以让大家高兴为目的。乔新枝认为丈夫的交代有点儿多余,她难道连这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吗!她说:不用你说,我知道。 
  江水君比较节制,不怎么活跃。但他并不低沉,绝不会让老乡看出他心里的障碍。别人抱小火炭,他也把小火炭抱了抱,只不过没让小火炭喊他爸爸。有人说了笑话,老乡们笑,他也跟着笑。他的笑虽然有一点儿勉强,还有那么一点儿拿捏,别人不会看出来。趁别人都在看乔新枝,他也看。每次看乔新枝,都能与乔新枝的目光相碰。或者说乔新枝不管转到哪里,不管站在什么角度,目光总是像对他有所关照。比如乔新枝刚才跟一个老乡碰杯时,眼睛没有看那个老乡,看的却是他江水君。乔新枝看得很快,只一闪就过去了。这一闪,也被江水君收到了。江水君看出来了,上次他跟嫂子说了要跟嫂子好的话,嫂子没有跟他计较,没表示看不起他。相反,因为他对嫂子说了心里话,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点儿秘密,关系也比别人深了一层。越是这样,他对嫂子越得尊重点儿,得把自己和别的老乡区别开。 
  乔新枝转到江水君跟前,江水君马上端着酒盅站了起来,说嫂子,谢谢你!一下把酒盅里的酒喝干了。别人都说不算不算,嫂子还没给你端起来呢,你怎么能喝?他们老家酒场上的规矩,嫂子敬酒敬到谁面前,须嫂子把你面前的酒双手端起来,你双手接过,才能喝。这个规矩江水君是懂的,不知怎么,他心里一激动,一紧张就把规矩忘了。江水君正不知如何是好,乔新枝对起哄的人说:我这个老弟喝酒实在,嫂子不能让他多喝。她把江水君的酒满上,说:咱俩碰了这一盅就算过了。喝酒实在的说法像是一下子说到了江水君的心坎上,也说到了他的脆弱处,他的眼泪忽地就涌了上来。是的,他今天没少喝酒,别人喝多少,他也喝多少,一点儿都没有偷奸耍滑。嫂子说的是喝酒实在,仅仅是喝酒吗?肯定不是的。江水君使劲忍着,才没让眼泪流出来,说:嫂子,你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他的话里潜台词是:嫂子我一切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让我一口气把一瓶白酒都喝完,我都在所不辞啊!江水君的话又让别的老乡拿到了把柄,有的说让他喝三盅,有的说让他喝九盅,还有人从旁边又抄起一瓶整瓶的酒,啃开瓶盖,等着往江水君的酒盅里倒。这时全在乔新枝一句话,就看乔新枝让江水君怎么喝了。乔新枝只跟江水君说话:我知道你,我只跟你碰这一盅。咱什么都不说了,啊!说罢,把陶瓷酒盅跟江水君手中的酒盅轻轻碰了一下,率先一饮而尽。 


作品集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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