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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

    宋怀木在集上卖鸡蛋,一抬眼看见了梅老师。他把眼睛低下来,瞅着鸡蛋,想等梅老师走过去。在街边卖鸡蛋的有好几个,赶集的人也不少,他装作没看见梅老师是可以的。梅老师不是他的老师,是他女儿月民的老师。月民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他从来不担心梅老师会找他这个家长。可是,师道尊严无处不在,如同当学生的总是不愿在学校外面遇见老师,作为学生月民的父亲,他对梅老师也不知不觉有所回避。梅老师没有走过去,宋怀木觉出梅老师在他卖鸡蛋的摊位前停下了。他的鸡蛋没有放在地上,他的摊位是一辆加重型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子两侧分挎着两只用铁丝编成的筐子,筐子里铺垫着厚厚的麦草,鸡蛋放在麦草上面。透过铁丝筐子的网眼,他看见了梅老师脚上穿的皮鞋。梅老师是要买鸡蛋吗?他不抬眼不行了。梅老师,您也来赶集?他跟梅老师打招呼。梅老师说:我来买点儿菜。梅老师把手中的提篮往上提了一下。梅老师的提篮是用黄金般的麦秸莛子编成的,提篮一侧用染红的玉米皮子绣了一朵大红花。提篮里已放了一把春韭菜和一些黄豆芽儿。宋怀木说:梅老师,您带上几个鸡蛋吧!说着,他两只手都向鸡蛋筐里抓去,一只手抓出三个,两只手抓出六个。一只手能抓出三个鸡蛋,这几乎是最大限度,只有经常摆弄鸡蛋的人才有这样的技巧。梅老师说:不要不要,我今天没打算买鸡蛋。宋怀木说:不是让您买,您只管拿去吃吧。梅老师说:那可不行,我要是收下您的鸡蛋,您今天的生意就白做了,快把鸡蛋放回去。我要是没认错人的话,您是宋月民的家长吧?宋怀木说:是的,孩子让梅老师费心了。梅老师拿出当老师的表情,对宋怀木说:我让宋月民告诉您,请您抽空儿到学校去一趟,宋月民没告诉您吗?宋怀木眼皮眨了眨,像是想了一下,说没有。老师找家长,一般来说,是孩子出了问题,或犯了错误。不然的话,老师不会轻易找家长。月民是个乖孩子,从小学升到初中,又从初中升到高中,月民没让他操过心,老师从来没有找过他。现在月民都上到高中二年级了,差不多成了一个大闺女,她能出什么问题呢?能犯什么错误呢?宋怀木脸上顿时有些僵,僵得有些像鸡蛋皮子一样。他双手抓着的鸡蛋仍没有放下来,由于注意力不在手上,使易碎的鸡蛋处在一种危险境地。宋怀木问梅老师:有什么事吗?宋月民表现不好吗?梅老师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宋月民近来迷上了写小说,学习成绩有些滑坡,从正数前几名滑到了倒数前几名。我请您的意思,希望您关心关心她,跟她说一说,让她集中精力搞好学习。宋月民原来是我们班的尖子生,考大学是很有希望的。如果再这样下去,别说上大学,高中能不能毕业都很难说。小说?小说是什么?难道写小说不是写字吗?不是做作业吗?宋怀木把脑子里的东西扒拉了一下,脑子里最多的就是鸡蛋,红皮子鸡蛋白皮子鸡蛋都有,就是没有小说。他只得向梅老师请教:小说是啥东西?小说嘛,怎么说呢?梅老师说出两三部长篇小说的名字,问宋怀木看过没有。宋怀木摇摇头,说没看过。梅老师说:你没看过就不好说了,反正都是一些男男女女、哭哭笑笑的东西,你说它是一些云天雾地的东西也可以。宋怀木有些吃惊,这个事情不算小,他必须认真对待。一个女孩子家,不好好用功读书,怎么能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他对梅老师表态说:梅老师,您放心,等星期天宋月民回家,我一定跟她谈谈,不许她再写小说了。说这番话时,他的眼睛想看着梅老师,又不敢看,仿佛做下错事的就是他。再说梅老师是个女老师,梅老师又那么年轻,他怎么敢看梅老师的眼睛呢!表完了态,他坚持把手里抓着的鸡蛋往梅老师的提篮里放。月民学习成绩好时,那是老师教得好,他应该谢谢梅老师。现在月民让老师费了心,他觉得欠了老师一些什么,更应该谢谢梅老师。他没什么可谢的,这几个鸡蛋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月民能改过,能把学习成绩重新提上去,别说这几个鸡蛋,把今天准备卖的所有鸡蛋都送给梅老师,他都愿意。他转过扎在地上的自行车时,腿碰到了自行车的前轮,自行车有些倾斜。梅老师抢上一步,把自行车扶住了,自行车才没有倒掉。梅老师说:太危险了!她想到,要是自行车倒下,筐里的鸡蛋不知要摔烂多少呢。趁梅老师帮他扶自行车,宋怀木把抓着的鸡蛋放进梅老师的提篮里了。还好,梅老师没有把鸡蛋掏出来,这几个鸡蛋也脱离了危险。宋怀木问:梅老师,您看我哪天去学校?梅老师说:就是那个事儿,我给您说过了,您就不用去了。宋怀木说:好吧。梅老师欲走又回过头来嘱咐宋怀木说:宋月民是个心重的学生,您对她的态度要温和一些,千万不要打她。宋怀木点点头,说好,我记住了。升到高中后,月民开始住校,一星期回一次家。别的地方实行的是双休日,月民所在的学校实行的还是单休日,星期六继续上课,星期日才休息。在通常情况下,月民都是星期六下午回家。学校离家十几里路,月民背着大书包,走着就回家了。可是,这个星期六下午,没见月民回家。直到第二天早上,月民才回了家。头天晚上,宋怀木和妻子包玉英气得半夜都睡不着觉。宋怀木把梅老师说的话对包玉英一讲,包玉英一下子把问题看得很严重。宋怀木好歹还上过四年小学,而包玉英一天学都没上过。连宋怀木都不知道小说是什么,包玉英对小说更是无从琢磨,她好像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她听说过小狗小猫小鸡小兔,小说是什么东西呢?是四条腿还是两条腿呢?根据自己年轻时的经验,包玉英把小说想成一种有关男女的东西,是一种乱人心性的东西,一沾上小说,人的心就乱了,就不干净了。不然的话,不会耽误月民的学习,月民的学习成绩不会下滑得这样厉害。两口子本打算在星期六晚上好好跟月民谈一谈,迟迟不见月民回家,更加深了两口子的疑虑。他们想,别的同学星期六都回家了,月民一个人留在学校里干什么,说不定,她又在写小说。看来月民真的被小说迷住了,她连家都不知道回了,连爹娘都忘记了。包玉英让宋怀木到学校去,把月民喊回来,打死她个不知上进的臊妮子。宋怀木没有到学校去,他说:不要着急,她今天晚上不回来,明天总得回来。等她回来,我问问情况再说。月民回家时,手里捏着一枝油菜花,花儿开的是两朵。大面积的油菜尚未开花,不知她从哪里把先开的两朵采到了。一个女学生,从学校回家不好好走路,拐到地里采什么花!在宋怀木和包玉英看来,这也是不好的苗头。两口子忍着没有发作。一家人吃过早饭,宋怀木才以随便问问的口气问月民:你最近学习怎么样?月民说:还那样。包玉英一听就急了,说:还那样,是啥样?宋怀木皱紧眉头瞥了妻子一眼,说:我问孩子话时,你不要插嘴!他走到门口,把门关上了。他们家的屋门口正对着一条南北走向的官路,且门口离官路很近,只有两三步的距离。路上不时有骑自行车的人走过,有拉架子车的人走过,有空手的人走过,他们走过时一扭头就把屋里的人看到了,很影响谈话的效果。宋怀木关门,让月民有些警觉,她问:大白天的,关门干什么?宋怀木说:外面有点儿乱,关上门清静些。你的学习成绩现在班里排第几名?月民说:我也说不清。我不太关心排名。现在上边也不让学校给同学们排名。包玉英又插话:连排第几名都不知道,那你学的是什么!宋怀木对妻子说:你出去吧,该干啥就干啥去!包玉英说:我哪儿都不去,这是我的家,我死也要死在这里!停了一会儿,宋怀木对月民说:上个集在集上,我看见你们老师了,是梅老师。听爹说看见了梅老师,月民不说话了。宋怀木问:梅老师让我到学校去,你为啥不告诉我?月民说:我反对老师动不动就找家长,反对老师向家长告学生的状!凡是动不动就找学生家长的老师,都是不负责任的老师,也是无能的老师。宋怀木说:话不能这样说吧,老师找我,也是为你好,希望你能考上大学。不想让老师找我,你自己就得争气,保住在班里前几名的位置。你的学习成绩老是往下出溜,老师能不着急吗!你跟我说说,你的学习成绩为啥不好了呢?月民说: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明知故问干什么!宋怀木说:你要跟我好好说话,我不跟你急,你也不要跟我急。就算我没你识的字多,我也是你爹。我听梅老师说,你迷上了写小说,小说是什么东西呢?月民说:我跟你说,你也不懂。宋怀木说:正因为我不懂,才听你说嘛!小说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呢?我和你娘都听着呢,你给我们说说吧!月民说:你们两个不去收鸡蛋了?宋怀木说:晚去一会儿也没关系,等你说完了我们再去。



作品集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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