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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炮(16)

  日子过下来,可以说江水君和乔新枝越过越好。一座煤矿的矿工有好几千,年年都有因公死亡的,有退休的,也有新工人不断补充进来。那些新工人不知底细,看到江水君和乔新枝儿女双全,夫妻和美,像是看到了榜样,以为他们以后能过到这样就很不错。班长李玉山调走了,调回老家的县城发电厂去了。李玉山一调走,江水君的处境很快改变。他先是当上了矿上的劳模,接着当上了矿务局的劳模,后来又当上了省级劳动模范。什么叫一步一层天,江水君的处境就是一步一层天。江水君的主要事迹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以此为基准,有人给他算出来,他一年干了两年的活儿,十年干了二十年的活儿。他的事迹出现在报纸上,他就成了走在时间前面的人。前面说过,江水君所在的采煤队有一个犯过男女关系方面错误的副队长,副队长后来升为队长,还兼着队里的党支部书记。让江水君当劳模,主要是他的主意。一开始,江水君说什么也不当,说他不够当劳模的资格。他不会忘记宋春来是怎么死的。他在内心深处一直把自己看成一个有罪的人。一个有罪的人,怎么可以当劳模呢!可队长执意让他当,队长说:你为国家作出了贡献,你不当劳模谁当!江水君说了让这个当,让那个当,他自己还是不愿意当。不当劳模,他心里还平衡些,一当劳模,他的心又得倾斜。队长后来向他交了底:让你当劳模,对你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你的好处是,可以披红戴花,长工资。我的好处是,劳模出在我这个队,就是我培养出来的,就是我的成绩。我有了成绩,就可以调出采煤队,重新回到科室去。这个话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你得配合我,不能拆我的台。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江水君只得把当劳模的事承担下来。 
  当了劳模,江水君就得接受记者的采访,就得允许人家挖掘他的内心世界。江水君有没有内心世界?有,只是他把内心世界隐藏着,谁都挖掘不出来。他准备了一套假的内心世界,应付人家的挖掘。他说他作的贡献并不大,国家却给了他这么大的荣誉。为了对得起国家给他的荣誉,为了不辜负各级领导对他的期望,他没有别的,只有拼命干活儿。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有人想多挖掘一点儿,比如问他,当劳模之前怎么想的呢?他的回答还是那一套话。人家强调,问的是他在当劳模之前怎么想的。他一时有些慌乱,不知怎样回答。江水君绝不会提到宋春来,不会承认他拼命干活儿是在进行自我惩罚,自我虐待,自我救赎,连想到一点点他都赶快回避。他的办法是按劳模的标准要求自己,更加拼命地干活儿。工作面冒顶了,需要有一个人登着柱子,钻到高处的空洞里去堵冒顶,他说我来。煤墙根发现了一枚哑炮,别人都不敢处理,他说我来。接班的人来了,别人都走了,他不走。他听说接班的人手不够,主动要求留下来,接着再干一班。于是他又有了新事迹,不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而是一个人干四个人的活儿。 
  江水君回避不开的是他的梦。有一个梦,他不知做过多少次了,内容大同小异。说是他做梦,其实是梦在做他,因为他当不了梦的家,梦什么时候袭来,做到什么程度,都是梦说了算。每次做这个梦,他都梦见自己曾经害死过一个人。害死人家的动机不是很明确,反正是他把人家害死了。害死的手段也很模糊,不知是药死的,还是掐死的。害死的对象像是一个男孩子,又像是宋春来。把人害死后,他掘地三尺,把尸体埋起来了。那地方原是一个粪坑,土很肥,细菌很多,对人的尸体有着很强的分解和消化能力。他想,要不了多长时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被他埋掉的人就会化为泥土,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心里不是很踏实,每次走到那个地方,都要看上几眼,估计一下尸体消化的程度。他还有些担心,担心这地方被人刨开。被他害死的人像是他们村里的。对于一个人突然失踪,那个人的家里人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们已刨了许多地方,迟早要刨到他埋死人的地方。人们看他时,眼神不大一样,似乎早就对他有了怀疑,只待刨出证据,他就无话可说。怕什么就有什么,一个偶然的机会,人家还是把那块地方刨开了。他希望刨开后什么都没有,那样他害死人的事就成了永远的谜。人家在那边刨地,这边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不能阻止人家刨地,也不能逃跑,只能硬撑着,存在着侥幸心理。他稍有反常举动,只会加重人们对他的怀疑。然而事实真让人恐惧至极,若干年过去了,那人的骨头没有化掉,衣服没有化掉,头盖骨上似乎还贴着一层脸皮。因为有脸皮,人们很快辨认出来,这个人就是若干年前突然失踪的那个人。有人说,快去打一盆清水,把死人脸皮上的泥巴洗一下,死人就会开口说话,死人一说话,就知道是谁把他害死的了。未等死人开口,江水君已吓醒了。醒后,他心口仍咚咚大跳,喘息不止,脊梁沟儿在呼呼冒凉汗。他在黑暗中眨眨眼睛,让眼底的金光冒了冒,意识到刚才是做了一个噩梦。他敢肯定,他没有害死过人,更没有把人埋在地底下,不管从地下扒出多少人,都与他无关。他难免想到宋春来,宋春来能算是他害死的吗?不能算吧。宋春来是自己刨到哑炮崩死的,哑炮也不是他埋下的,宋春来的死怎么能算到他头上呢!就算他发现了哑炮,没有告诉宋春来,宋春来可以自己发现嘛!宋春来自己发现不了哑炮,只能怪他没眼力,命不济。 
  江水君在黑暗中把自己宽慰了一会儿,翻了个身刚睡着,噩梦卷土重来。这个梦和上一个梦差不多,两个梦之间有重复性,连贯性,也有加重性。梦里着重指出,地下埋的人就是他害死的,他怎么赖都赖不掉。场景不知怎么转换到采煤场子里,两个人一个采煤场子采煤,而且整个工作面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另一个人像是宋春来,又不一定。到头来,两个人只有他剩下了,另一个人不见了。矿上的人怀疑,是他把另一个人害死,埋进采空区里去了。于是矿上动员了许多人向采空区掘进,要把失踪的人找回来。一掘进不当紧,结果掘出了许多冤死的人,可以说白骨累累,像万人坑一样。他有些庆幸,采空区里这么多死人,谁是谁害死的,恐怕分不清了。可是,上面派来的刑侦人员有办法,他们让全班的人排成队,每人把自己的手指扎破,扎出血来,往那些骨头棒子上滴血,如果红血被白骨吸收了,就可以证明死者是滴血的人害死的。轮到江水君滴血,他把手指扎了一下,又扎了一下,却一滴血都没有。他扎得很用力,手指头也不疼,只有点木不登的。他把刑侦人员看了看,似乎找到了不参与滴血的理由,仿佛在说,手指头扎不出血来,他也没办法。人家指出,他的手指头盖着盖儿呢,当然放不出血来。他把手看了看,不知手指头的盖儿在哪儿。人家认为他是装不知道,在故意拖延时间,决定帮他把手指头上的盖儿打开。手指头的盖儿是什么呢,原来是他的手指甲,人家要用老虎头钳子把他的手指甲揭下来。十指连心,据说揭指甲是很疼的。人家捉住他的手,他有些挣扎,还啊了一声,才从梦魇中挣脱出来。醒来后才发现,握住他的手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妻子乔新枝。他又挣又叫,把乔新枝也惊醒了。 


作品集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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