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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炮(10)

  分析来,分析去,谁都没有责任。死人不用负责,活人也不用负责。矿上给这次死亡事故定的性质不是人为责任事故,是意外工亡事故。所谓意外,就是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所谓工亡,就是因工作而死亡,好比打仗的士兵死在战场上。也有的文件表述为公亡,强调是因公死亡,不是因私死亡。因公和因私大不一样,可以说有天壤之别,因公死亡是光荣的,夸成万丈光芒都没关系。因私死亡是可耻的,不但得不到人们的同情,恐怕还要受到批判。在物质利益方面,对因公死亡的矿工家属,矿上可给予一定的补偿。要是因私死亡,死了白死,死亡者家属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开事故分析会的当天,科长并没有当场宣布结论,没有给事故明确定性,说还要跟矿领导研究一下再定。江水君理解,科长等人像法官一样把他们审问过了,只是没有当庭宣判。在等待“宣判”期间,江水君的心锤子一直像在半空中吊着,忽悠来,忽悠去,什么都靠不到。心锤子偶尔碰壁,砰砰砰就是好几下,像是要把心锤子和心壁同时碰碎。他想去看望乔新枝,又不敢去。受到这样塌天般的沉重打击,乔新枝一定悲痛欲绝,哭得昏天黑地。他不知怎样安慰乔新枝。见到乔新枝,他也会陪着乔新枝哭,不哭说不过去。可是,他哭了,又能怎么样呢!这会儿他在宿舍里就想哭,一时又哭不出来,好像还不到时候。至于什么时候算到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俗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他不知棺材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黄河在哪里。宋春来出事后,江水君把宋春来的一件遗物捎了回来,是那只被煤染成黑色的帆布提兜。宋春来每天下井升井都提着它,江水君对提兜很熟悉。江水君在工具房一角找到提兜时,里面还是空的,宋春来还没有往里装煤。他替宋春来挑了几块煤,装进提兜里,并把提兜带上了井。他知道,乔新枝每天在家所烧的煤,都是宋春来一兜一兜提回去的。宋春来不在了,以后他得帮乔新枝提煤,不能让乔新枝缺烧的。如果说提兜是宋春来留下的衣钵,他必须把衣钵继承下来。装了煤的提兜就在床底下放着,他想是不是现在就把煤给乔新枝送去。宋春来去世已经三天,没人往家里捎煤,乔新枝断了烧的可不行。他起身下床,伸手从床下把提兜提了出来。提兜在手上一沉,他心里也一沉。乔新枝若看见丈夫过去天天提的提兜,睹物思人,又会伤心落泪。同时,他这么急着去乔新枝家恐怕也不太好,事故的性质尚未确定,有人发现他去乔新枝家,只会增加人家对他的怀疑。他犹豫了一会儿,把提兜放回床下,重新躺到床上。他闭上眼,希望自己早点儿睡着。人说熟睡如小死,就让自己尽快地小死一回吧。小死上几回,也许事情就明朗了。到那时,该他大死,他就去大死,无所谓。然而小死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越是想小死,脑子越倔强得很,七想八想,小死不成。这时他的脑子谈不上清醒,有条理。想什么,不想什么,不是他所能当家。别看他脑子里翻江倒海,翻起的都是沉沙,什么都看不清。不过他脑子也说不上糊涂,手在哪里,脚在哪里,他脑子里都有数。手往哪里放,脚往哪里走,还是靠脑子掌控。有那么一刻,他脑子里明了一下,像突然照进一道亮光。宋春来是他的近老乡,他把宋春来叫哥,如今哥死了,撇下嫂子和侄子,他不去看望嫂子和侄子,谁去看!春来哥人都死了,他还活着,他犹犹豫豫,连嫂子家都不敢去,岂不是太没人心了!去,一定要去,什么都不怕,别人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去。 
  江水君提着煤来到山下,仰脸找嫂子家的小屋。山上黑乎乎的,只有少数几家的屋子透出一点亮光。亮光在高处,几乎和天上的星光接壤。嫂子家的小屋没有一点灯光透出来,嫂子和侄子大概睡了。既然到了这里,还是要上山看一看。来到半山腰,他又听见张海亮弹琴的声音。张海亮还是那样弹法,一个音一个音往外迸,每迸一声都像琴弦断了一样。江水君听不惯张海亮这样弹琴,他觉得这样的琴声不太吉利。特别是在山上的黑夜里,张海亮弹得像断魂的曲子一样,简直有些瘆人。你看你看,张海亮的琴弦没有断,宋春来家的琴弦却断了一根。宋春来家原来是两根琴弦,宋春来一根,乔新枝一根。宋春来那根琴弦一断,只剩下乔新枝一根,恐怕就没法弹了。来到小屋门前,江水君静了静气,轻轻叩门,轻轻叫嫂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变异,有些陌生,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屋里没有应声。他又叫了两声,屋里还是没有应声。这是为什么,难道嫂子不愿理他了,从此跟他断绝往来。嫂子也知道他和宋春来一个场子采煤,宋春来被炮崩坏了,他一点儿事都没有,难道嫂子对他产生了怀疑。要是那样的话,就糟糕透了,恐怕他跟嫂子怎样解释都解释不清。他往天上看看,天上是星空。他在山下看见星星时,星星并不是很高,似乎就在山顶。等他到了山上,发现星星原来还是很高,跟他拉开着很远的距离。山上有风,阵阵凉意随风袭来。季节虽说到了春天,凉意却不见明显减弱。春天的凉和秋天的凉不同,秋天,人们准备着凉,凉来了,那是应该的;春天,人们准备着暖,凉迟迟不走,凉就显得格外的凉。嫂子不答应,再叫也不好。事情有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再四。当他准备离开时,回头再看,他才发现嫂子门上落着锁。他伸手把铁锁摸了摸,往下拉一拉,锁的确锁得严丝合缝。怪不得叫嫂子,嫂子不答应,嫂子不在屋里,怎么能答应呢! 
  他想起来了,嫂子和侄子一定被矿上的人接走了,被安排住在矿上的招待所里,或条件更好一些的矿务局招待所里。和嫂子住在一起的,应该还有嫂子的娘家人,以及宋春来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江水君听工友们说过,矿上有几个人,组成一个班子,专门处理工亡矿工的善后事宜。班子里有男有女,有科级干部,一般干部,还有医生。他们分工明确,有的唱红脸,有的唱黑脸。唱红脸的负责对工亡矿工家属进行抚慰,陪着掉掉眼泪。有矿工的母亲和妻子哭得昏死过去,医生马上投入抢救。唱黑脸的负责对矿工家属讲政策,双方就善后问题进行谈判。往往是红脸唱罢黑脸唱,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管红脸黑脸,他们的经验都很丰富,配合相当默契。这期间,矿上还会拨出一笔经费,用以招待工亡矿工家属。除了让家属们住招待所,洗热水澡,每天的午餐都有(又鸟)肉鱼肉猪肉牛肉。每个工亡矿工生前都不曾受过这样的招待,都没吃过如此丰盛的午餐。他们死了,这是矿上给他们的亲人们的特殊待遇。矿上的意思,人家的父母死了儿子,妻子死了丈夫,儿子死了父亲,给人家的家庭造成多么大的痛苦,矿上花点儿钱算什么!而矿工的家属们都害怕得到这样的待遇,这样的待遇是牺牲儿子或丈夫的宝贵生命为代价的啊!嫂子不在家,江水君在小屋门前站了一会儿,只好下山。回到宿舍,他才发现那一提兜煤还在他手上提着,几乎骂了自己。嫂子不在家没关系,他可以把煤倒在门口一侧的墙边,明天再提回一兜子嘛!看来他还是有些糊涂了。 


作品集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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