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生(4)
时间:2016-04-24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次
我弄不清究竟过了多久,才意识到自己站在铁路人雷夫奇叔叔的门前,透过虚掩的窗帘,抬头凝望他位于二楼的公寓。或许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然领会到这点,所以在跨入新人生的前夕,直觉地前来向他致意。我脑中浮现一个古怪的愿望,想把最后一次与父亲来这里拜访时看过的东西,看得更仔细些。鸟笼里的金丝雀、墙上的气压计、精心镶在相框里的火车照片、摆设甘露酒的橱柜、迷你火车车厢、一个银制糖果盘、售票员的打票机、陈列在柜子中央的铁路服务奖章,还有摆在柜子另一头的约四五十本书,一只没用过的俄式茶壶放在书上,另外还有桌上的纸牌……透过半开的窗帘,我看见电视屏幕,而非机器发出的闪光。
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决心突然袭向我,激励我爬上环绕前院的那堵墙,从那里不但可以瞧见雷夫奇的寡妻正在观看的节目,还能看到她的头。她坐在亡夫的摇椅上,和我母亲一样,低头弓着双肩、以四十五度角对着电视;不同的是,我母亲一边编织一边看节目,而婶婶只顾着吞云吐雾。
父亲去年心脏病突发病逝,雷夫奇叔叔比他早一年离开人世,但雷夫奇叔叔并不是因为自然原因辞世。一天傍晚,在前往咖啡馆的路上,他似乎受枪击而亡;凶手逍遥法外。有人说是桃色纠纷,但在父亲活着的最后一年,他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雷夫奇夫妇膝下没有子女。
午夜过后,母亲早已入睡,我直挺挺地坐在桌旁,一点一滴,热情又全神贯注地凝神望着支在肘间的那本书。我不再把周遭的环境视为我认同的一切——附近和这城市已经熄灭的灯火;飘着哀愁、潮湿空旷的街头;卖小米汁 [1]boza,小米制成、略带黏稠状的白色饮料。[1]的小贩最后一次穿过巷弄的叫卖声;一对乌鸦生嫩的鸣叫;最后一班通勤列车驶离许久之后,货运火车在铁轨上发出的令人勉强忍受的隆隆声——我全部放弃了,把自己完全投入那本书涌现的亮光中。过去组成我生命与期望的一切——午餐、电影、同学、日报、汽水、足球赛、书桌、渡船、漂亮小妞、快乐的美梦、未来的情人、妻子、办公桌、清晨、早餐、巴士车票、微不足道的顾虑、未完成的统计作业、旧长裤、脸孔、睡衣、夜晚、用来自慰的杂志、我的香烟,甚至最忠于我、被遗忘却总是耐心以待的床铺——全部从我的脑海中溜走。我发现,自己身在一片灯火通明的土地上,茫然失措。
新人生 2(1)
隔天,我恋爱了。爱,犹如那一道道从书中排山倒海涌至我脸上的光芒,对我昭告,我的人生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多远。
早上一起床,我开始回想前一天碰到的每一件事,马上明白展现在眼前的那片新领域,不单单只是瞬间的幻想,而是像我的身体和四肢一样真实。为了尽可能把陷入这痛苦新世界中的自己,从难以忍受的孤独里拯救出来,我必须去寻找与自己有相同经历的人。
夜里下着雪,皑皑白雪堆满了窗台、人行道和屋顶。外面是令人战栗的白光,桌上那本展开的书愈来愈薄,看起来比以往更无邪,让它更具不祥色彩。
即便如此,我还是一如往常和母亲吃早餐,品尝着面包片的美味,快速翻阅《民族报》 [1]Milliyet,土耳其主要日报之一。[1],瞄了一下吉拉尔·萨里克的专栏。仿佛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我吃了一些奶酪,微笑看着母亲温婉的脸庞。茶杯、汤匙和茶壶的碰撞声,街上贩卖柑橘水果的叫卖声,都在告诉我要相信人生的正常节奏,不过我并不相信。当我踏出屋外,非常确定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改变,因为穿着过世父亲留下的温暖厚重外套,我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我走向车站,搭上火车,然后下车转搭渡轮,到卡拉廓伊跳下船:我推开人群冲上楼,搭公车到塔克西姆广场;前往大学的路上,我停了一会儿,看着人行道上叫卖鲜花的吉普赛人。我要怎么相信,人生将一如以往继续下去?还是要忘记我曾经读过那本书?有那么一刻,未来的展望,似乎让人觉得恐怖到想逃跑。
在压力机械学的课堂上,我认真地抄下黑板上的图表、数据和公式。秃头的教授没写黑板时,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听着他柔和的声音。我真的在听吗?还是我只是和科技大学土木系那些爱玩的学生一样,假装在听而已?我不清楚。然而,过了一会儿,意识到熟悉的旧世界绝望得令人无法忍受时,我的心跳加速,头也开始晕眩,仿佛药物流遍周身血管;书中源源不绝的力量,慢慢顺着它的轨迹,从我的脖子扩散到全身,令我战栗。新世界已经消除所有存在的事物,并且将现在转换成过去。我所见、所接触的东西,都已可悲的苍老。
两天前,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它是在一位建筑系女孩的手上。当时她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些东西,需要拿出钱包,不过因为手上还拿了其他东西,没有手可以伸进袋子里翻找。为了腾出一只手,她不得不把原本手上的那本书,暂放在我坐的那张桌子上;我只看了放在桌上的那本书一眼。一切就改变了。那天下午回家的路上,我在路边书报摊一堆旧书、小册子、诗集、占卜书、罗曼史小说和令人情绪激昂的政论书中,看到那本书,买下了它。
中午的钟声响起,多数学生匆匆奔向楼梯,跑到自助餐厅排队,我依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之后我漫步过大厅,下楼走到小卖部,再穿过中庭,在长廊上蹓跶,然后走进空教室。我从窗户望出去,看着对面公园堆满白雪的树,并在洗手间喝了点热水。我走来走去,找遍了塔斯奇斯拉馆楼,都看不到那个女孩,但我一点也不担心。
午间休息过后,走廊变得更拥挤。我走遍建筑系的回廊,然后走进制图室。有人在桌子上玩丢铜板游戏;我在角落坐下,把散落的报纸整理好,开始读报。我又在回廊走了一趟,在楼梯间上上下下,听着大家大谈足球、政治和昨晚的电视节目。我和一群人轻蔑地讨论电影女星怀孕的抉择,拿出香烟和打火机与他人分享。有人说了一个笑话,我听着;他们又抛砖引玉说了好几个,而我永远是在别人停下来问“你觉得怎样”、“有没有看过某某”时,友善的回应。有时候我们没办法找到可以高谈阔论的伙伴、没办法发现可以向外望的窗口、没办法找到特别的地方走走,这时我会轻快地朝某个方向走去,仿佛心中有什么急如星火的事情要办。不过由于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如果发现自己站在图书馆的入口,或走上楼梯间,或是碰上一个向我要根烟的人,我就会改变方向,走进人群,或停下来点烟。当我正打算看布告栏上新贴的公告,我的心开始怦怦跳,接着不再狂跳,而是变得无肋。那个我在她手上看到那本书的女孩,她就在那里,在人群中渐渐离我而去。不过她走得很慢,宛如在梦中漫步一般;不知为何,她似乎在向我招手。我神智混乱,不再是自己,只知道自己便这样尾随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