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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6)

  荷西也进来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来触了他的头一下,才盘膝在对面下方坐
著。

  “这次来,住几天?”老人说著法语。

  “时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语回答。

  “你们也快要离开撒哈拉了?”老人叹了口气问著。

  “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荷西说。

  “打仗啊!不像从前太平的日子罗!”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银脚镯,向我
做了一个手势,我爬过去靠著他坐著。

  “戴上吧,留著给你的。”我听不懂法语,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马上双手接了
过来,脱下凉鞋,套上镯子,站起来笨拙的走了几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萨尼亚语说著∶“好看!好看!”我懂了,
轻轻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著自己美丽装饰著的脚踝。

  “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副,妹妹们还小,先给你了。”奥菲鲁阿友爱的说著。

  “我可以出去了?”我问鲁阿的父亲,他点了一下头,我马上跑出去给哈丝明
看我的双脚。

  两个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杀,枯干的荆棘已经燃起来了,冒著袅袅的青烟。

  哈丝明与我站著,望著空旷的原野,过去他们的帐篷在更南方,也围住著其他
的邻人,现在不知为什么,反而搬到了荒凉的地方。

  “撒哈拉,是这么的美丽。”哈丝明将一双手近乎优雅的举起来一摊,总也不
变的赞美著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来居住时一式一样。

  四周的世界,经过她魔术似的一举手,好似突然涨满了诗意的叹息,一丝丝的
钻进了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里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
柔,将你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报著你,静静的承诺著对
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

  “要杀羊了,我去叫鲁阿。”我跑回帐篷去。

  鲁阿出去了,我静静的躺在地上,轻轻的吸著这块毯子惯有的淡淡的芋草味,
这家人,竟没有令我不惯的任何体臭,他们是不太相同的。

  过了半晌,鲁阿碰碰我∶“杀好了,可以出去看了。”

  对于杀生,我总是不能克制让自己去面对它。

  “这么大的两只羔羊,吃得了吗?”我问著哈丝明,蹲在她旁边。

  “还不够呢!等一下兄弟们都要回家,你们走的时候再带一块回去,还得做一
锅”古斯古”才好吃得畅快。”(古斯古是一种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压著吃
。)“从来没有见过鲁阿的哥哥们,一次都没有。”我说。

  “都走了,好多年了。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来过三四次了,他们才来过一次
,唉……”

  “这时候了,还不来。”

  “来了!”哈明丝静静的说。又蹲下去工作。

  “哪里?没有人!”我奇怪的问著。

  “你听好嘛!”

  “听见他们在帐篷讲话啊?”

  “你不行啦!没有耳朵。”哈明丝笑著。

  过了一会儿,天的尽头才被我发现了一抹扬起的黄尘,像烟似的到了高空就散
了,看不见是怎么向著我们来的。是走,是跑,是骑骆驼,还是坐著车?

  哈丝明慢慢的站了起来,沙地上渐渐清楚的形象,竟是横著排成一排,浩浩荡
荡向我们笔直的开过来的土黄色吉普车,车越开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视线
上,他们又慢慢的散了开去,远远的将帐篷围了起来,一个一个散开去,看不清了

  “哈丝明,你确定是家人来了吗?”看那情形,那气势,竟觉得四周一片杀气
,我不知不觉的拉住了哈丝明的衣角。

  这时,只有一辆车,坐著一群蒙著脸的人,向我们静静的逼过来。

  我打了一个寒噤,脚却像钉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开去,我感觉到,来的人正在
头巾下像兀鹰似的盯著我。

  两个妹妹和弟弟马上尖叫著奔向车子去,妹妹好似在哭著似的欢呼著。

  “哥哥!哥哥!呜……”她们扑在这群下车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来。

  哈丝明张开了手臂,嘴里讷讷不清的叫著一个一个儿子的名字,削瘦优美的脸
竟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

  五个孩子轮流把娇小的母亲像情人似的默默的抱在手臂里,竟一点声音都听不
见的静止了好一会儿。

  奥菲鲁阿早也出来了,他也静静的上去抱著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前
一般如同被人点穴了似的动也动不了。

  一个一个兄弟,匍匐著进了帐篷,跪著轻触著老父亲的头顶,久别重逢,老人
亦是泪水满颊,欢喜感伤得不能自已。

  这时候他们才与荷西重重的上前握住了手,又与我重重的握著手,叫我∶“三
毛!”

  “都是我哥哥们,不是外人。”鲁阿兴奋的说著,各人除去了头巾,竟跟鲁阿
长得那么相象,都是极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衬著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们要宽外袍时,询问似的看了一眼鲁阿,鲁阿轻轻一点头,被我看在眼底。
外袍轻轻的脱下来,五件游击队土黄色的制服,突然像火似的,烫痛了我的眼睛。
荷西与我连互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两人已化成了石像。

  我突然有了受骗的感觉,全身的血液刷一下冲到脸上来,荷西仍是动也不动,
沉默得像一道墙,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荷西,请不要误会,今天真的单纯是家族相聚,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请你
们千万原谅,千万明白我。”鲁阿涨红了脸急切的解说起来。

  “都是”娃也达”,不要介意,荷西,哈丝明的“娃也达”。这种时候,也只
有女人才能像水似地溶开了这一刹间的僵局。(“娃也达”是男孩子的意思。)我
一起身,随著哈丝明出外去割羊肉了,想想气不过,还是跑回帐篷门口去说了一句
∶“鲁阿,你开了我们一个大玩笑,这种事,是可以乱来的吗?”

  “其实鲁阿要出镇还不简单,也用不著特意哄你们出来,事实上,是我们兄弟
想认识你们,鲁阿又常常谈起,恰好我们难得团聚一次,就要他请了你们来,请不
要介意,在这个帐篷的下面,请做一次朋友吧!”鲁阿的一个哥哥再一次握著荷西
的手,诚恳的解释著,荷西终于释然了。



作品集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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