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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二十七)(8)

  这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全呆了。
  他说:"我很爱这里的学校,我更爱这里的好同学。可是我忽然觉得我宁可走到别处去而想念大家,也不宜逗留在这里。也许我将来会明白因为什么,现在却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如此。
  "前两天我报考空军飞行军官了。身体检查合格,一两天内便去重庆报到,我走之后心上一定常常惦念着这里。愿大家在学校里能利用这好环境有显著的长进,也一方面努力使学校更伟大,更可爱。我不喜欢驾驶轰炸机,却喜欢飞驱逐机,也许有机会在空中保护母校呢!"
  为了他的态度,他的言词及行动,大家是忍不住要大鼓掌的。可是为了这事件之突然,及谁也领悟了他的心境,又不禁黯然。掌声先是很沉闷,虽然终久也播散开而响亮了。他鞠了躬下来。
  小范同周体予是在中间坐着,傍了凌希慧同几个别的女学生的。她便告诉她们说,他们本来早已决定这两天就走的。她回家,转学重庆去。周体予去地质调查所做事。三个人正好一路走。
  这消息当然马上也传开来了。
  大余他们倒不知如何结束这会了。他本来想再说几句称赞的话为范宽湖送行的。范宽湖已在众人注视之下走到蔺燕梅跟前去了。蔺燕梅两眼泪汪汪地看了他。伍宝笙紧紧地持了她两肩也看着范宽湖。在这场面下,大余是不被人注意的。他只有不开口。
  范宽湖低低地,又清晰地,说:"燕梅,我知道你原谅我。我祝福你。我们再见了。"这时全场寂无一点声息,他的话人人听见。
  蔺燕梅的泪珠已要落下,她赶紧垂了头,头发拂向前来遮了脸,她抽噎着也没有说出话来,只见她点了点头,头发一闪一闪地,两眼看了地下,伸出了她的右手给范宽湖。范宽湖向前欠身,接到手来握了一下便先自走出会场去了。他的背影仍显现着他平日自持的身份。
  大余宣布散会。伍宝笙她们便忙先护着蔺燕梅出去。梁家姐妹等,几个女同学便跟上一起走。别的人渐渐也散了。
  这晚上散会之后,学校的谈论当然是这方面压倒了那方面,甚至发现当初胡乱说话逼得人家立足不住的也不过是少数人,但是范家兄妹同周体予已经走了。
  蔺燕梅的心事又多了一重,她觉得有点茫然。她完全思索不出来的作法是对是错。她相信,即使范宽湖已经报考了空军,她仍可以留住他的。他是他们系里这么出色的一个好学生。他的辍学是可惜的。他考空军好与不好是另外一件事。他不必在此时此刻离校。
  她心上更有一种冤屈。她觉得她真正对不起她的好朋友梁崇槐了。她从后来和梁崇槐的谈话中慢慢地觉出来,这个女孩子的嘴上虽然硬,真心恐怕也早已拿出来了。当然男人的真心不见得便如她所描述那样,会退回去。但是为了中间有她这场纠纷,至少范宽湖没有颜面再谈别的了。当时他既然也未从梁崇槐那里看出多少情意来,此刻一走,竟大有两人消息从今断绝之可能。这事令蔺燕梅心如刀割。她从未作过一件伤别人心的事,近几次来竟连二接三,不由自己地出了这许多事。她的悔恨是无法形容的。她从来是快乐、率直、没有任何话不能同别人谈的。如今她心上已不知有了多少事而一句也不能跟人谈。她从前一向是用软语去安慰别的可怜人的,如今自己变成个可怜人了。这个令她自尊心极其痛楚,这种痛楚令她比什么都难过。一个人在他曾得意的舞台上跌了跤,虽说仍是红角儿,那心境自然不同。所以她笑容日见减少了。
  梁崇槐本来是她可以谈心的人,但是自己既然有了对她这么深沉而无法出口的歉意,两人相对时,也就不那么自然了。
  更令她无法排遣的是学校里为了这次开会时的种种又有了新猜测。这是她有一天晚上到图书馆去在借书处偶然听来的。那天有一点点雨,她的雨衣为梁崇槐穿走,后来她想去借书,便披了梁崇槐的。她们身材差不多,背影又像,所以站在借书处等候馆员去书库中取书的时候,在她背面两个说话的女孩子便未察觉。她只听得一个说:"哪里会有这种事?那样会是作着梦?"
  另一个说:"你少缺点德吧,净顾自己嘴上说得痛快。"
  "这也没有什么不得了啊!"头一个说:"凭她那样的人,随便玩一玩也没有人怪她。我恨这些疯了似的捧她的人,惟恐她有半点儿错,造出个什么是在梦里的神话!这下子把个范宽湖害苦了!她也真狠心哪,玩的时候找人一起玩,看见风势不对,来个脱身法就把人甩了!"
  "算了,你越说越上劲了!"那一个有点不爱听了。就这样拦她。蔺燕梅在前面听了不觉身子凉了半截,两眼一昏几乎要倒,她急忙紧紧抓住借书处前的短栏杆,稳住了身子。只听见那个还在说:"他们编这个神话当然也有道理。他们怕这种偶而也玩玩的举动叫大余不满意,他们又好像人人有责任来做媒婆来成全这一对儿似的。大余他心上会不明白?他一个圣人会相信这种神话?他乐得装明白糊涂,得过且过就是了!哪儿会有真圣人?谁还不是利害关系看得清清楚楚地!"
  够了!这已经够了。蔺燕梅她打算搭救一个人,却拖累了两个!连自己在内!这环境她似乎永远适应不好了。她的书这时既已收到,她便急忙忙转身就走,她惟恐被这两个女孩子看见,弄得她们失悔多言,大家难过。她急走几步,便要出门去。
  谁知道马上一眼被那两个瞥见了。她虽已走到门口将及出门,耳中却如针刺一般传入一句:"你看!你看!你这个多嘴的害死人了……"这语句这么急骤这么轻细,偏能这么传得远,传得快,追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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