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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家(邓湘子)

 
  一
  沿着山路走,这是我回家的方式。如果你害怕走山路,千万莫与我同行。
 
  那条山路对我至关重要。它宁静如游动的母亲手中的那缕针线,与它同行的溪流,从不疲惫地透亮和跳跃。我还没有见过比它更好的溪流。
 
  走在山路上,会有许多过去的故事在心头重现。那个陡坡处,父亲挑着沉重的竹子摔过跤的地方,我不能忘记的。父亲膝盖上的血迹抹不干净,竹子依然被挑到了镇上,换成了我的学费钱。那个分岔的小路也忘不了,一个粗壮的山里汉,热热闹闹地迎娶了那个在我的记忆里不曾消逝的姑娘,她的红嫁衣在绿水青山间格外鲜艳……
 
  走在回家的路上,是走进自己的记忆,是回到了自己过去的岁月里。
 
  其实是想家了。想那个大山深处的村庄里的温馨和寂静。家,于是就浮上心头。
 
  二
 
  很多回,我走在山路上,远远地望见村庄边几棵高大的楠木树耸起绿云一样的树冠,疲惫的双腿便得了鼓舞一样加快了步伐。碰到的人都熟悉,看到的屋子和庄稼都是记忆里的模样。走到村头,有人告诉我说,你娘在对门坡上的畦里锄菜。仿佛我不曾离别过,他们一语就点明了我迫切要知道的心事。
 
  隔一道小溪,对门坡上是有自家一块菜地的。抬头仰望到了树影里母亲挥锄的身影了,来不及回屋放下包,就涉过山溪,很快听见了锄头挖地的声响和节奏,我像上坡路的兔子一样敏捷,脚步很有弹性地爬上坡去,走近菜畦里劳作的母亲。
 
  母亲很高兴,三下五除二地料理完活路,便带我回家。我把母亲的锄头扛在肩上,跟在母亲身后走,我有了真正回到了家的感觉,尽管我的肩上还挂着旅行的背包。
 
  三
 
  从十四岁离家到山外读高中,回家的情节便不断地发生着了。
 
  学校离家有八十里之遥。到校第一天,新奇兴奋了一阵,可是黄昏到来了,莫名的孤寂感压迫而来;像走失在山野的一头牛犊,暮色四合里找不到它的母亲一样仓皇不安。暮色里是回家的时刻,想起母亲会在挂着蛛网的屋檐下张望的,心情沉重而酸楚了。临睡时,相邻的床头传出嘤嘤低泣,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便涌了出来。当时没能想到,在想家的眼泪里自己从此注定了要做一个浪迹在母亲挂念中的游子。
 
  很多回,我和村里惟一的伙伴步行八十里,是上完上午课才出发,往往走到半夜,我们疲惫而又兴奋地在一片巨大的寂静里敲响自家的木门。
 
  “姆妈,我回来了!”深深的夜色里我们大声呼叫。
 
  门吱地开了,母亲披着衣服,端着油灯,又惊又喜地迎着,然后慌忙燃起柴火。
 
  家里的火塘真是温暖。
 
  四
 
  家是和母亲连在一起的。母亲在家,家才成为家。
 
  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有一年夏天,母亲生了病,贫血,浮肿,到山外一家医院治病去了。姐姐带着我和弟弟,在熟稳的木屋里却感到空荡而陌生,令人焦躁不安。黄昏,我们到村头的大路边等啊等,暮色沉沉地塞满了天地,把路边的几棵高大的楠木树都模糊了,我们还在等母亲回来。
 
  母亲在家的日子,我们在田野的月光地捉迷藏玩到很晚很晚,心里也踏实;母亲不在家,就是待在自己家里不出门,也如同置身于陌地。
 
  有母亲在家的人是有福气的人。
 
  有母亲在家的人,——如我,有一段没回家时,想家便是想念母亲,也会像童年的我等候母亲回家一样在盼着。
 
  五
 
  有一回,我是一如既往地走完了回家的路,走进了静静的村子,足近熟悉的家门。依然是那扇让柴烟熏黑的木板门,门楣上贴着褪色的春联,门前放着总也烧不完的柴捆,几只鸡在禾场觅食。可是门板上挂着一把锁。
 
  邻居说,母亲的老毛病又发作了,父亲陪着她到山外治病去了。
 
  我的眼里倏然饱含了泪水。
 
  熟悉的老屋,没有母亲迎出来,竟是这样的静寂和空洞。我在不堪忍受的疲惫和伤感里,想起了几句不知何时读到的小诗——
 
  我每天放学回家
 
  第一件事是找妈妈
 
  看到了妈妈
 
  才算是真正的回家
 
  岂独孩童如此,所有回家人的心情不都是这样吗?萨拉·奥思·朱厄特说得对:“只要你的母亲健在,你就会感到自己永远是个孩子。”不管浪游的行程中染了多少风霜,我都愿意自己永远是这样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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