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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二十五)(2)

  她固然企求斥责,又觉自己已经太委曲。她便为这面容所慰安,她也平视着他,她两眼如失去了视觉盲人的眼,盛满了泪水,痴呆地。
  小童心上想:"这事真是莫明其妙,我早起如果不出去喝豆浆,大概也没事了。至少我出去时,车上安安静静,还是好好儿地。"他一边想,便回过头来一边看了地下,弄着手中的杯子。他忽然说:"蔺燕梅,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才下车不大会儿,怎么你们就都醒了?"
  蔺燕梅吁了一口气,她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就都醒了!'我就没有醒,直到你上车的时候!"
  "我本来想叫你们一块去喝豆浆的,看你们睡得好就没有叫。又想拿杯子的,又怕弄醒了你们俩。早知道叫起你们来了。"
  "你为什么不叫呢?什么事能够早知道!"蔺燕梅说:"我早知道就永远不醒了。"
  "你是做着梦?"小童奇怪地说:"我上车的时候你才醒?"
  "你问它干什么!唉!"她说:"你现在不是做着梦?我想人生本来就进了梦,不过大梦里面还有小梦就是了。"
  "这种话听着聪明其实糊涂,是病人说的话。"
  "我单笑我自己傻,怎么到现在,今天,才明白?"
  "你才更不明白!更着迷,更糊涂!"
  "你是个不糊涂,不作梦,又醒着的人,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呵!那怕只早叫我几分钟!"
  "我哪能知道作梦的人愿意不愿意呢?作好梦的人希望永世不醒,直到为一声雷震醒。一生不得意的人又愿人生是一场恶梦。"
  "这两件都是苦事,小童!你看我几分钟内都历经了!"
  "我不大明白。"
  "你也不用明白。我问你,你昨晚临睡时告诉我什么话来着?"
  "我说你要做好梦。"
  "我做了。"她说了这句话,怎么能不回想那梦呢?她怎能不觉心酸又无可奈何呢?她的感觉如同失手打碎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再也弥补不得了。她痴心地希望这是幻觉,这是不曾发生的事。但是这不可能。她便希望马上神经失常,变成疯子,失去知觉,那么以后的日子便不存在了。她虽然不能使时光倒流,起码可以使光阴停驶。
  这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疯子的成因是如此的。所谓激住了,便成疯子。激住了,就是一时心上转不开,抹不过这个弯儿来。
  蔺燕梅说着说着又有点两眼发直。这时她已看不见眼前一切,满眼是所做的梦的重现。小童呆看着她,觉得奇怪,这时车子停了下来,他说:"我看我真得好好儿给你取点凉水。你这神气仿佛是还没有醒。这是梦到第几层去,连我也诌不出来了。我得拿点凉水来冰冰。一冰准醒!"他因为到底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己说着又笑了。一边便低了头,背了手,作出深思的神气,两手在背后弹着杯子作响,走下车去了。车门口又有路警在那儿拦人不许上车。见他大模大样从车上下来倒吃了一惊,说:"你怎么在车上?"
  "我们把车包了。"他一路胡扯,走下去了。
  "路警又来了!"蔺燕梅一想,惊醒了些,她又忆起小童下车的神气,"这个孩子!梦里也有他呢!满山乱跑,也不知道是干些什么!"她想着想着不觉很盼望他快点取水回来,细看他到底和梦里像不像。于是她倒得了片刻安静单等小童回来。又撑起身来看车外范氏兄妹,范宽怡也正看见她,见她向这边望忙装作不见,又低下头去和她哥哥说话去了。
  小童取了水回来,车又开了,他一言不发,走近前来猛孤丁把一杯冰凉的清水向她脸上一泼,溅了她一头一身,她失惊地叫起来:"小童!你疯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脸未洗成,又弄湿了一身,更不成样子了!"
  小童说:"上帝!翻过来骂我疯,这几句话听来倒像是心里没病的了。等到你说一点平时情理的话我才信你是真醒了。"她听了也觉得不错,又觉出小童用心。便用手抹着脸上、发边的水,往地下弹,一边瞪他一眼。车外范宽怡也看见了,觉得此刻只有由小童对付她,便仍不进来。她又有多少活要跟哥哥细谈。
  小童又从提包中给她取出手巾来,让她自己擦了,告诉她不可去舐嘴唇,它一下便可以结疤。两个人便先不说话,去整理这座位上的水。蔺燕梅也站起来把身上的水抖落。
  这种不经心,却是习惯了的日常生活琐事,在人心意烦乱时,正如识途的老马,会把背上斗伤了的武士,驮回家来将息一样,可以把人纷乱的神思暂时收拢住。两个人弄了半天,才收拾清楚。小童又抢过提包来要代她整理,又要偷看里面都装了什么东西,吓得蔺燕梅忙来抢,又吵了半天。
  过了一下,范宽湖兄妹进来,小范说:"前面就是呈贡了,我们非下去不行了。不久开学,上城再见。"范宽湖走上来要说话。小范一把要强拖他回去。他这次用力站定了,不退,对蔺燕梅说:"燕梅,我保留下次见面时向你解释的权利。"她听了低下头,点了一点。他们就走了。小童把提包中他们的盥洗用具交给了他们。他们一下车,卖菜人便纷纷挤上来,这时已是早上七时,天色大亮了。
  蔺燕梅不习惯于斥责别人,这次的事也无从斥责起。梦醒时自己正用臂圈了人家呢。况而事情说大,固然对自己一年来愿心说是大,说小,眼前日下,比比皆是。真是难谈得很。好在眼前这个小童以她的眼光看来,是个兴趣在别处的人。两个人就彼此装作仿佛不知道有这么一场事似的,谈昆明,谈史宣文在重庆的事,谈大宴要办学校了,他的小兔子要生更小的兔子了之类的事。
  当然蔺燕梅心上明白小童除了说这些话之外,也不能说别的。她也就只有听着。但是到底心不能在这上,所以又常常出神,答非所问。小童便怪她又要作梦。她就抱歉地说她并不是又在作梦,而是想些别的事情。她心上难过,不愿一人在外,她此刻想家。
  小童听了也不禁默然,暂时收拾起纷乱的思潮,怨学校中的环境未能把她爱护好,令她伤心欲离去。她呢,看了小童也都心事重重,不觉后悔说出一人在外的话,冷落了同学好友。于是又打起精神来说闲话。她不觉感激得很。感激这始终这么善良,这么小孩脾气,不知事的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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