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11)
时间:2017-12-17 作者:罗伟章 点击:次
“这就好。”闭校长说,“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你一个月就那么点球钱,要是再一扣,就没法过日子了。可交不齐书学费就要扣工资,这是我们的制度,有制度就要执行,我又不能对你一个人例外。”
说到这里,闭校长有了得意之色,两手压在腹部上说:“整个县里,就数我们泽光镇在收书学费的事情上不含糊,你去问问别的地方,烂账都堆到脖子上了。”
王安感到一阵心酸,他说:“闭校长,我有个学生一分钱也交不出来,是我卖了几百斤谷子帮她交上的。”
闭校长把脖子一扭。他好像对这样的话非常的抗拒。
过后他说:“我知道……这么干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这证明什么呢?这证明我们泽光镇教师的境界高!最近县里要我们推一个教师典型。我正在想究竟推谁。你肯定是主要人选之一。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回去后弄个成形的发言稿。一旦定下是你,县里批准后,今年假期可能要开个先进教师表彰会,你在会上可以好好介绍一下自己的经验。特别是帮助贫困孩子交书学费的事情,可以作为重点来谈。在我们邻县,出了个利用周末和假期下井挖煤给贫困生挣书学费的教师典型,大报小报都在宣传,还上了中央电视台,为那个县争了不少光。我们县文教局盛局长感到很大的压力,听说县委宣传部邱部长都感到了压力,他们也想推一个这样的典型。作为你,虽然没下井挖煤——我们县本来就没有煤矿嘛——但你的地理条件恶劣,身体条件特殊,何况一个人教一所学校,工资那么低,南山又不大出粮食,你还卖粮扶持贫困生,你的境界一点也不比邻县那个教师低。从我们的角度说,如果我们把一个代课教师推为典型,这在全县乃至全省也是先例。当然啦,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是了,暂时不要外传。”
王安把伸出去的那条长腿收拢,两手放在膝盖上,有些凄凉地沉默着。邻县那个教师的事情,他听同行说起过,他一点也不觉得那个教师为县里争了光。
沉默了好一阵,他感到闭校长一定要他表态的时候,他才自语似的说:“闭校长……我不帮那个学生交钱,到头来我会被扣得更多。我就是这么个想法。”
他想起卖那几百斤谷子,母亲至今不知道呢。但母亲迟早会知道的,几百斤谷子啊,可不是个小数目,靠母亲弓腰驼背地劳作,王安放学后帮一点忙,在贫瘠的土地上能收获多少斤谷子呢?母亲现在之所以没发现,只是因为装粮食的那个木仓在里屋的拐角处,黑得老鼠都迷路。可米吃完了,母亲进仓撮谷子出来碾的时候,她就什么都明白了。想到母亲为抠住这点粮食,把有限的日子全都耗在了田地里,王安就无法不感到心痛。他准备今天回去后,用领来的工资去乡邻那里买一些来把那个窟窿填上。
两个人都沉默了。在全县范围内,只有泽光镇才用扣教师工资的办法来强收学生的书学费。明白了这一点,闭校长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王安是在批评他。
校长室里,气氛显得有些古怪。窗外,那些村小的校长们三三两两地走过。他们在各村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一到镇里,都显得那么土,那么可怜——脸很黑,衣服皱巴巴的,即使外面晒着大太阳,他们也习惯性地蜷着手,缩着脖子。
通常情况下,每当领了工资,各村小校长——老师的工资基本上都是校长代领——会结伴去餐馆里打顿平伙,王安从没跟他们一起去过,但此刻他很不自在,也想离开。可他还有话要跟闭校长说呢。
“闭校长,”外面的人影都走过了操场,王安开了口,“有件事情,我想给你汇报一下。”闭校长的思绪像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重新打起了精神:“你说你说。”
“我帮交书学费的那个学生,已经辍学了。”
“既然书学费都交了,为啥还辍学?”
王安说她是五年级学生,即便把小学读完,她也还有好几百块书学费要缴,她家长拿不出这笔钱。王安说闭校长啊,那是一个读书的好苗子啊!
这最后一句话,是喊出来的,有点呼天抢地的味道。
闭校长肥硕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我想跟你汇报一件事,”王安接着“喊”。“——能不能不发那么多书?分明知道村小学不了,为啥还发那么多?那一大摞书和磁带,就要浪费上百块,造孽呀!”
王安只顾自己“喊”得痛快,没考虑闭校长的情绪。造孽?谁在造孽?难道是他姓闭的吗?
闭校长站了起来,走到王安身边,冷着脸说:“王老师,你冷静一下。发那么多书不是我的主意,是上级的规定。你知道完小发了多少书?除了你清楚的那些,光是数学,就有《尖子生》、《学练考》、《举一反三》;语文呢,有《作文实验教材》、《阅读题解答奥妙》,等等等等,我都数不过来了,反正背在身上,能把一个人压死的。另外,学生还必须参加保险,具体在哪家保险公司投保,也是上级规定的。这些事,你王老师听说过吗?你的心意我理解,可说到底,你也没啥可抱怨的。胳膊扭不过大腿,何况我们都算不上胳膊,我们都只是一根稻草!”
王安站起身,一高一矮地走了。
五
那个假期,王安一直在家忙农活。收了玉米,接着收稻子。玉米有的被土石填了,有的被成群的叼鹰吃掉了。叼鹰像松鼠那么大,没有翅膀,但能短距离飞行。它们从这根秆子飞到那根秆子,身轻如燕,抱住玉米棒,用两只前爪把外壳翻过来,尖尖的门牙将透黄的粒子挑出,吃得很有信心,很从容,也很优雅。最奇特的是,它们将玉米粒吃得精光,还知道把外壳还原,进行伪装。这样,农人就对它们疏于防范,直到收获的时候,农人才知道上了当,才骂一声:“这些挨刀的!”今年的稻子也很恓惶,那些成熟早的谷粒,多被暴雨打掉,它们落在田里,又生出另一些秧苗,秋天已去大半,这些秧苗很快就会成为田野间的败草,成为某段干枯的记忆。不过,这些事仿佛都影响不了王安的心情,再怎么说,只要不卖,粮食是够吃的。他的腰伏得很低,沉浸于带着余温的土地的气息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