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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二十二)

 
  呈贡收容所里的事情果然不多,蔺燕梅的工作虽然出众,却未能寄托了她心上的闲愁。倒是昆明湖畔,江尾村前一派朴实又娟秀的景色解了一部份莫名的郁抑。她们常常要分头去拜访村民,范宽湖便常常撇下事情来陪了她出去,他们有时候要穿过几个村庄,到远处的农家去。有时一去便是一下午。蔺燕梅最爱离呈贡不远的龙街,那里村口有一座掩映在油加利枝叶下,古老的贞节牌坊。牌坊柱上的红漆,和正额石板上的金字虽然早已剥落了,那石座子仍是十分精致可爱的。 
  范宽湖每逢经过时,便问她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两个人就在石座上吹净一块平台跳上去坐了休息;在那里看湖上起来的白云,守着西山变幻颜色,听稻田中将熟的庄稼被风吹了响,又听远处的山歌为田边水声扰得断断续续地。
  昆明附近的种族各自有他们喜爱的山歌调子。赶马的,种田的也都有他们特别的词句。他们两个都是喜欢唱歌的人,常常留恋在那里听得很久。有时也小声儿学着唱些,并且顺口试着谱成和声,两个人唱。可是等唱山歌的过路人走近了,便要住口,免得一面羞着了这些太可爱的朴直人,一面也羞了自己。
  有一次一个赶马的手里拈了条杨柳枝,赶着匹簪了一头野花的驮马过来,他唱:
  "情哥哟,带来呀,羊皮金,
  妹妹哟,做成哟,皮拉塌,
  皮拉塌,爱穿呀,莫走远,
  比不得草鞋烂了随路丢。
  莫等穿破了,快回家!"
  (注:"羊皮金"一种薄金叶子,做装饰用。"皮拉塌"是一种鞋,多为各种花色绸子所制,上面恒饰以羊皮金,但是却如草鞋样子,露出脚趾。)
  这个赶马的汉子特别高兴地独自唱着。他走经牌坊下面还看了他们半天。笑着又唱了走下去。看了他很自足快乐的样子,听了这流利悦人的小曲调和他走在石板路上的节奏,他们也很喜欢。蔺燕梅说:"这个人的声音也还好。不像别人故意把嗓子逼尖了,挺不自然的。"
  "咱们也唱。"范宽湖说。
  "要唱你一个人唱。我不来。"蔺燕梅说。
  "你什么时候让我一个人唱过?"他说。
  "现在么!现在让你一个人唱还晚么?"她回过脸来笑着。
  "你这么一闹,我倒没法子唱了。你不唱有什么道理呢?"他说。
  "我这么被你一问,道理也就没有了。"她还他一句:"我不想唱也没有什么奇怪呀。"
  范宽湖听了就跳下石座来站在她前面,捉住了她一双手,强她一起唱。
  "告诉你。"她作出样子来,一边笑着警告他说:"别用劲提得我手疼!这一双手还要给病人端药,换纱布,洗衣服。这手不是给你范宽湖捏的。你明白一个人能把一匹马牵到河边,十个人不能叫他喝水。"说着抽回手来。范宽湖竟莫可奈何。他只有看着她。
  范宽湖这么个王子一般的人物,很少有机会被人给他难堪,所以这一来,不但他自己不知如何是好,蔺燕梅也替他不好意思。她就又说:"好了。你再坐上来,我今天一定唱一个,专门陪我们范先生,范院长唱一个。才将这个不好。等会儿听个好的再说。"
  范宽湖听了不说话。她只笑了笑,仰起头,看看牌坊,看看云,不理他。
  可巧,田里有个农夫站起身来,伸了个腰,把箬笠一掀,抖擞精神,浩浩落落,唱起一个山歌,嗓音之美丽,竟使他俩一惊。
  "大田栽秧四四方,
  种了辣子也栽姜。
  辣子没有姜好吃,
  拔了辣子全栽姜!"
  唱完又低下头去,看不见了。蔺燕梅大声笑了出来,说:"这个痛快!我来唱!"刚要开口,忽然想起范宽湖,就说:"一块儿唱!来呀!"
  他直了眼看她半晌,低下头去,没有答腔。蔺燕梅笑了一笑,说:"我自己唱。这个歌也要自己唱!"她唱了两遍,声音一如那农夫那么大,并且还高些。每一遍皆把后面两句"辣子没有姜好吃,拔了辣子全栽姜"唱成叠句。
  范宽湖一直没有理她。他们俩个就赌着气回去。蔺燕梅心上倒不是真气,她有点胜利的感觉,她也有点觉得好笑,她犯不上和范宽湖赌气,可是她也犯不上去找他说话。
  由龙街走到呈贡城是大路,再转向江尾村去便是小路了。这条小路虽然狭,但是由路面上铺的石板及两边高大的树木看起来,确实够古老的了。树上白鹭极多,地上也多它们剔换下来的白羽。
  蔺燕梅一边走,一边弯下腰来抬白羽毛。范宽湖只停下来等她,也不言,也不笑。小路快走了一半了,他仍未说话。这里路旁一座小店,庙前铺得极平的一个石坪,那边就是一条水。小河在这里湾过来,傍了路一同向江尾村去。她就走去河边,一路又把拾得的白羽毛扔到水里看它顺了水打转又顺了水流。范宽湖看她费事拾了来,又费事丢掉,本想说她,又觉得是她故意如此引自己开口,便只作不见。
  羽毛不是容易扔的。有些被风吹回落在路边草上,或是石隙里的,她就再去捡起来,从新再丢。一点儿也不嫌烦。范宽湖又只有等着她,他只看水里的羽毛,不看她。
  忽然,她因为有点乏了,顺了手臂的力量,在丢羽毛时,脚下被草一滑,几乎跌下河去。她急忙稳住身子,张开着口,心上怦怦地跳。范宽湖没有伸手拖她,她回头看他,眼睛中恨恨地。他心上也很怪自己不该,便改心回意,走到她身边,扶了她细腻的手臂。蔺燕梅没有摔开他的手,只把所有的白鹭羽毛都抛一下水去,穿着看它们流。
  范宽湖也不忍就把手释开,他柔和地说:"你就是会赌气,爱任性。"她仍没有说话。范宽湖就又接着说:"这么爱走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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