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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2)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一处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做州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
 
  她们自己不喂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象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有时独占自己花用,有时同官平分。她们不洗衣煮饭,也不养猪喂鸡;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块钱、十块钱一月,雇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读那些没有用处的闲书……总而言之,说来事事都希奇古怪,和庄稼人不同,有的简直可以说岂有此理。这时经祖父一为说明,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
 
  不管好歹,做女学生并不可怕,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体念到了。
 
  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到后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祖爹,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看。”
 
  “你看,她们捉你去作丫头。”
 
  “我不怕她们。”
 
  “她们读洋书念经你也不怕?”
 
  “念观音菩萨消灾经,念紧箍咒,我都不怕。”
 
  “她们咬人,和做官的一样,专吃乡下人,吃人骨头渣渣也不吐,你不怕?”
 
  萧萧肯定的回答说:“也不怕。”
 
  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哭了,媳妇于是用作母亲的声势,半哄半吓说,“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
 
  丈夫还仍然哭着,得抱起各处走走。萧萧抱着丈夫离开了祖父,祖父同人说另外一样古话去了。
 
  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各处乱跑,有时钻到门缝里去,把个小尾巴露在外边。
 
  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
 
  乡下的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样的,各有所得,各属分定。许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的劳作,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作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瓜,秋天真的已来了,院子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个名叫花狗,年纪二十三岁,抱了萧萧的丈夫到枣树下去打枣子。小小竹竿打在枣树上,落枣满地。
 
  “花狗大①,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虽听这样喊,还不停手。到后,仿佛完全因为丈夫要枣子,花狗才不听话。萧萧于是又喊他那小丈夫:“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
 
  丈夫听话,兜了一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
 
  “姐姐吃,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颗!”
 
  她两手哪里有空!木叶帽正在制边,工夫要紧,还正要个人帮忙!
 
  “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枣子帮忙捏紧帽边,便于添加新木叶。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象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
 
  “弟弟,你唱的是什么?”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个给我听。”
 
  丈夫于是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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