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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

  一个18岁的男子用一切自尊忍住号啕,在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
 
  1936年,齐邦媛12岁,张大飞18岁——那年,他们第一次见面。
 
  “九一八”事变后,大批东北学生流亡关内。1934年,齐邦媛的父亲申请到国民政府教育部的一笔拨款,在北平(今北京)创办了国立东北中山中学。两年后,中山中学迁至首都南京郊外的板桥镇。这些青春期的孩子,家乡沦陷,亲人离散,无家可归。每到星期天,许多孩子就被齐邦媛的哥哥(当时也在中山中学读书)带到宁海路的家中吃饭。张大飞是其中的一个。齐邦媛印象中,张大飞很少说话,静静地坐着。“吃饭时,母亲总叫他坐在她旁边,不断地给他夹菜。”
 
  1937年的大年初二,张大飞和齐邦媛哥哥回家。那天下了雪,很冷,屋里生了火。在母亲的问起下,张大飞开始说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是“满洲国”成立之初的沈阳县警察局长,因为接济且放走不少抗日的地下同志,被日本人浇上油漆,活活烧死。一家八口四散而逃,他和弟弟妹妹连夜逃亡营口,投奔姑姑,并进了当地一所教会办的中学。在教会的影响下,他开始信奉基督教。在“满洲国”,日本人推行奴化教育。他又一个人逃到北平,考进食宿费用全免的中山中学,这才有了安身之所。
 
  齐邦媛永远记得那个夜晚——一个18岁的男子用一切自尊忍住号啕,在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从此,张大飞经常去齐邦媛家。有一次,他带来一本小小的、镶了金边的《圣经》,说那是他惟一的依靠。直到多年之后,齐邦媛才明白,为什么他落寞中,总有一种和平和宁静。
 
  南京的生活,是短暂的宁静。一天中午,齐邦媛和哥哥,还有他的几个同学去爬附近的小山。“下午四点钟开始下山的时候,突然起了风,我比他们下山时走得慢,渐渐一个人落后了。哥哥和那些大男生已跑下山,我仍在半山抱着一块小岩顶,进退两难。山风吹着尖锐的哨音,我在寒风与恐惧中开始哭泣。这时,我看到张大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我。天已渐渐暗了,他竟然走回头,往山上攀登,把我牵下山。到了隘口,他用学生的棉大衣裹住我三十多公斤的身躯,说:‘别哭,别哭,到了大路就好了。’”那一刻,齐邦媛永远记住了他眼中的温情和关怀。
 
  《圣经》扉页上有一句话:“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
 
  两人的再次见面,已经是1937年10月。南京遭到轰炸,齐邦媛和家人乘船撤往汉口。在船上,齐邦媛母亲旧症复发,到汉口下船时已经昏迷,被送往医院抢救。祸不单行,齐邦媛的妹妹也吐泻不止,医生诊断是急性肠炎。两天后,瘦骨嶙峋的妹妹身体变得冰冷……13岁的齐邦媛,见到妹妹被一床白色的毯子包着送出,恐惧而又忧伤地去母亲的病房,正碰上医生对她舅舅说:“准备一下吧,希望不大。”齐邦媛就站在病房门口,听着舅舅的呼唤,寒冷、孤单、惊恐,一齐袭上心头。
 
  这时,她突然看见张大飞从大门进来,跑着过来,齐邦媛刚停的眼泪又倾泻而出。“他对我说:‘我已经报名军校,十一点钟要去码头集合,临走一定要看看妈妈,你告诉哥哥,我能写信时会立刻写信给你们。’接着。他拿出一个小包放在我手里说:‘你好好保存着吧,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话。’然后他疾步走出了医院大门。”
 
  那是一本全新的《圣经》,扉页上有一段话,其中一句让齐邦媛深感温暖——“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母亲最终转危为安。
 
  同年12月,父亲来到武汉,那是齐邦媛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说:“我们真的国破家亡了。”战局异常惨烈,国军节节败退,国土接连沦丧。很快,武汉危急,齐邦媛一家又转往湖南的湘乡。两个月后,齐邦媛收到张大飞的信,第一句便问母亲的“身体如何?”他还说起参军的原因:报效国家,为父亲复仇。此后,齐邦媛一家辗转桂林、贵州,最后在“陪都”重庆安顿下来。
 
  齐邦媛和张大飞的通信一直没断,两人几乎无话不谈,诗词、理想、人生……从张大飞信中,齐邦媛得知他投军后,以优良成绩入选空军军官学校12期,毕业后参加了重庆上空的保卫战。1941年,他被派往美国受训,第二年回国,加入由十四航空队组成的中美混合大队,这支驻扎在云南、由美国人陈纳德指挥的空军部队,便是让日军闻之胆寒的“飞虎队”。张大飞写给齐邦媛的信,都是浅蓝色的航空信纸,装在浅蓝色的信封里。信封上,有很多“奇怪”的地名:云南驿、个旧、蒙自……沿着滇缅铁路南下——那些地点,是飞虎队驻防之地。
 
  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1943年4月的重庆。19岁的南开中学高三学生齐邦媛正在准备报考大学。一天黄昏,一个小女孩跑来对齐邦媛说,有人在操场等你。“我出去,看到他由默林走过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
 
  “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多年以后,齐邦媛禁不住喟叹:“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那年夏天,齐邦媛考入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人还没住进宿舍,张大飞的信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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