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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香(9)

  俺哥“通”地跳下炕里屋院外地寻,甚至看了猪圈,没影。俺哥急了,大呼:大!大!大!俺爹像头得到召唤的笨驴子,跌跌撞撞闯进来。 
  俺哥说:“大,俺媳妇呢?俺媳妇呢?俺媳妇不见了,俺媳妇跑球了。” 
  俺爹急得胡说起来:“咋?不能!刚还和二小……不是,咋?才还……唉!” 
  爹老泪和鼻涕随他的咳嗽一起下来。俺哥说:“大,不急,五十里山路她个瘸子跑个鬼,等俺弄死她。” 
  话音未落,俺嫂进院了。俺嫂一颠一颠地过来,俺、俺爹俺哥默不作声地看。俺哥忽然上去抡一巴掌。手起人落,俺嫂坐地上抱脑壳哆嗦。 
  俺哥怒不可遏,问:“干甚去来?” 
  俺嫂抹去嘴角一缕血红,没作声。她的蓬乱长发遮蔽了眼,俺看不清里面的内容。俺哥四处睃寻,檐下找了劈柴的斧子,扬起来像是过年贴的门神。俺哥大吼一声:“说!” 
  俺嫂怯声说:“买豆腐来。” 
  “豆腐?”俺哥俺爹异口同声,山村来了卖豆腐的,这不常见。 
  俺说:“卖豆腐的是结巴,俺见好几回。” 
  哥厉声说:“豆腐呢?” 
  俺嫂从她身下拎起压碎半边的豆腐。嫂的言行合情合理了,哥没理由再举着斧头。爹一把夺下来说,有煤,不用劈柴。俺嫂拉住俺手起来匆匆回屋做饭。俺哥愤愤不平:山里有的是黄豆,买 甚豆腐,败家货,打得不亏情。 
  俺嫂买回豆腐,似乎还带回比豆腐硬实的东西。俺嫂噼噼啪啪地拉着风匣子,像是铆足劲的发条。俺嫂眼里放着炽光比往日生动了许多。而且她对俺哥的野蛮似乎有无限的忍耐力,这种忍耐力显然不是来自恐惧。 
  与待俺哥相反,嫂更温情地待俺,她不避讳狼吞虎咽的哥,一个劲儿往俺碗里夹菜。她甚至用春日一般的眼盯着俺说:“二小,姐好不好?”俺瞅一眼哥,哥没计较。俺说:“好。”她春情依然如故:“姐咋好?”俺血脉喷薄,几乎就要说,咋都好,姐让俺吃奶,姐奶最好。但俺爹忽然“噗”地把饭吐了一桌子,说:“天柱家的,饭咋这碜!” 
  俺哥一面骂俺嫂没淘净米硌了爹的牙一面出门去上工。俺嫂脸上溢着笑。俺嫂的笑一晚挂脸上,像个把奖状贴脑门的小学娃。俺惊讶俺嫂的变化,她像是吃了仙丹一样。俺想起那个结巴说的“你不吃,你嫂吃不?”看样子,俺嫂真吃了。 
  晚饭后俺和爹躺在热腾腾的炕上烫脊背。俺爹舒服地闭眼假寐。俺听到俺嫂在里屋叫,二小,给姐烧烧炕。 
  俺抬头看爹,爹毕竟老了,已很响地打起了鼾。俺跳下炕蹑手蹑脚地进了里屋。 
  嫂依然笑着盯俺说,坐。俺和嫂面对面坐炕上。嫂笑着盯俺片刻就流下了两行泪。嫂说:“俺弟跟你同岁。” 
  俺说:“嗯,俺知道。” 
  嫂说:“二小,以后再不敢胡吃乱喝,也不敢瞎跑。” 
  俺说:“嗯。” 
  嫂又说:“以后想姐不?” 
  不等俺开口俺嫂就低低地啜泣起来。俺听到窗外呼呼地风响,深秋的脚步冷静地逼近,不管人们是否做好准备。俺嫂突然抬起头盯着俺。俺心咚咚地要蹦出来,俺以为嫂又要让俺高兴,可嫂只淡淡地说,好了,二小,出去睡吧。 
  俺重回外屋躺下,爹翻个身说句含混不清的梦话。 
  俺朝另一个方向翻身睡去。俺似乎听到悠扬的胡琴凄迷入耳,像是远古画册里一位姑娘的啜泣,如歌如诉。这幅画俺在甚地方见过,也许是一个老巫婆的黑屋子里吧。姑娘的哭泣愈见清晰,俺甚至看到她袅袅走来,时光的铅粉逐渐剥落,尘埃弥散间她的音容渐显端仪,恍惚间她竟是微笑的俺嫂。俺嫂轻履薄衫半裸(禁止)向俺走来,俺看到一双呼之欲出的(被禁止),如两只结伴而行的玉兔,招唤引诱俺。俺跳起来要奔去,猛然一声霹雳,电闪间俺嫂倒地,炫目的红血从嫂乳间涌出,嫂胸口赫然插一把残剪。俺恸叫一声醒来。
  俺嫂竟真的在地下看俺,手抚前胸,痛楚不堪。可怕的是地下竟有五六个大汉。 
  其中一个手里握支枪。黑洞洞的枪管子瞄准爹脑门,爹半跪在炕上像只掉陷坑里的猎物,爹打着冷战,空气里凝固着窒息的火药气息。一个秃顶汉子说,把枪收起来,走。持枪的人说,你们走,我俩吃棵烟再走。 
  那几个人扯了俺嫂就走,俺大叫一声要拼命。俺嫂喊:“二小,不敢,他们是好人。”好人还能抢人?好人半夜跳俺家墙头?俺不信,俺要拼。俺爹说:“二小,他们是公安。” 
  “公安是甚?” 
  “公安就是政府,政府就是管村长的。” 
  俺不动了,这些人比刘黑头还官大。俺嫂被扯出院又扑进来,俺嫂拉住俺手说:“二小,俺……” 
  政府说:“甚时候了还罗嗦,快走!” 
  俺嫂说:“要不,等他哥回来说一下。” 
  政府说:“胡说,快走!” 
  俺嫂哭得说不全话:“二小,欠……” 
  俺想,谁欠谁? 
   
  老人家,受惊吓了,来,抽棵烟。小伙子,来,坐下。我们也是不得已啊。政府说。 
  这是个大案,跨省大案!人贩子祸害大啊,毁了多少女子。宋珠英是他们祸害的一个。政府说。 
  政府问:老汉花多少钱?六千?是这行情。老汉花得冤,就当买了法看——买人犯法哩! 
  政府说:下庄姓赵的窑汉认识不?他买了个四川媳妇,叫枪毙了。他媳妇原有男人娃娃,给他做了三月媳妇要了他条命。我们破了这跨省贩人案,去解救他媳妇,他媳妇白天黑夜捆着,跟他困觉也捆着。我们的车上不了山,我们步行解救那女子,我们带她走出村一里地就让包围了。让锄头铁锹包围了,估计全村的锄头铁锹都出动了,我们的枪没用。我们的帽子打飞了,上面有国徽。他们胜利了,他们把那媳妇抢了回去,我们像些斗败的公(又鸟),抹着脸上的血,步行下山。 


作品集燕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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