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香(8)
时间:2023-02-08 作者:燕霄飞 点击:次
俺没吭声,俺觉得这不重要,俺有嫂子就够了。俺哥意外地开口了:“大,你是不是还想下窑?”
俺爹说:“今儿俺一伸手就抬起了碌碡,俺身子骨还行。”
俺哥说:“那也不行。”
“咋?”
俺哥像个牛哄哄的债主,说出结果就不吭了。俺爹一连声问,咋?咋?哥只是不吭。
俺嫂怯生生地说:“不是俺想让爹下窑。俺只是说,俺不跑。”
爹和哥齐刷刷扭头瞅她。俺嫂怕是说错话了,俺嫂低下头不敢讲了。
俺哥叹声气说:“不是这。”
“是甚?”
“窑塌了。”俺哥说,“塌了十来天了,俺在下庄的窑上寻了活儿,来回二十里路。”
俺爹愣怔半晌不说话。俺说:“塌就塌吧,又不是咱家房塌了。”
爹一黑夜独个儿念叨,好好的红洞咋说塌就塌呢?哥说,哪个窑没红过?哪有挖不完的煤?咱村早挖人家下庄地底下了,两下一起官司,咱村不就完了,窑让封了。哥没好气地说,人家下庄根本不让咱村人去帮工,俺找了五大娘,人家看在赵秃子面上才让俺去了。俺哥往怀里揣了几个馒头说,活儿苦 的没法说,挣得没以前一半多。哥临出门撂下一句:小心,眼下咱村乱得很。
俺想起那个卖豆腐的,他是不是个坏蛋?
俺哥回家次数渐渐少了,有时背一口袋干粮就三五天七八天不回家。俺哥想多挣钱给俺买媳妇。但俺哥掰着手指头算算就没话了。俺哥一拳砸进脸盆里说,太少了,他娘的?菖,狗日的们真黑。俺看着水花四溅,俺知道俺的媳妇泡汤了。
想必爹也知道,爹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他常做的事是在秋阳下坐在檐下发呆,一坐就多半天,旱烟炮常烫着手指头。以至于俺以为他脑瓜不行了。与爹的沉重相反,俺嫂似乎轻松了许多。她像只出了圈的绵羊,屋里屋外喧得欢,也异乎寻常地勤快起来。
俺印象中说不清嫂那些日子共买过几块豆腐回来。
这是个秋日难得的好天,天干净得像俺嫂擦的锅台,枝头有喜鹊喳喳地叫。这样的天适合忘记与放纵。俺一如既往地吃着煤渣,这东西在俺村越来越少,但俺总能找到。俺嫂把俺家能洗的东西都洗净晾院里。
俺嫂边做活边小声吟唱: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推不转来,大磨推得团团转,小磨推得溜溜圆……
俺走进里屋说:“嫂唱的甚?怪逗人。”
俺嫂说:“好听么?”
俺嫂又唱:山歌子来子山歌,俺歌没有你歌多,三下两下唱完了,摸来摸去摸脑壳。
俺嫂说:“二小,晓得不?按规矩该你接着唱。”
俺说:“唱就唱!”
俺把煤渣咽干净,清清嗓眼儿大声唱:子儿子儿配对对,配下金银满柜柜;子儿子儿配对对,配下玛瑙耳坠坠……
俺嫂笑得“咯咯”的像只乍抱窝的小母(又鸟)。俺嫂说,二小,再唱,再唱。
俺想起爹哄俺睡唱过的:俺娃睡,圪捣锤,捣烂糠,喂(又鸟)(又鸟),喂下(又鸟)(又鸟)下蛋蛋,下下蛋蛋卖钱钱,卖下钱钱买镰镰,买下镰镰割草草,割下草草喂羊羊,喂下羊羊抓毛毛,抓下毛毛擀毡毡,擀下毡毡卧娃娃……
俺还没唱完,俺嫂就笑得直不起腰了,直说,二小,再唱再唱。可俺不会了。俺嫂笑着笑着就哭出泪来。俺嫂哭得伤心。俺嫂的泪像雨天檐下的帘。俺奇怪,问:“嫂,你哭甚?俺哥又扎你来?”
俺嫂住了泪,定定地瞅俺,叹息一声道:“你真傻。”
俺说,嫂放心,俺已偷偷把钢丝全扔河里了。俺嫂又定定瞅俺,说:“你咋这么傻?”
俺不知是咋,俺不吭。嫂再次定定地瞅俺片刻,最后像是一咬牙说:“二小,你会想姐么?”
俺点头。嫂独自喃喃:俺欠你。
俺嫂说:“二小,你想吃奶不?”
俺不吭声,但点点头。
蓝格莹莹的天,水格灵灵的奶。窑头村二不愣度过了他最幸福的岁月。俺幸福得死去活来。在接下来的短暂几天里,俺敢说,俺绝对是世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二不愣。全怨那个狠毒的卖豆腐的家伙,他的最后一次出现,让俺坠落冰川。
俺不得不再次提到那个不凡的诗人,在乞讨路上俺跟他无数次探讨关于“奶”和“恋爱”的问题,诗人说:“当人开始思索时,也就是开始使用(被禁止)时,人是最愚蠢的动物。”俺确信,俺在那一刻,绝对未能保持一个二不愣的天分。
这里有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就是俺爹。俺爹在俺幸福无边的那段日子里,像是不存在一样。事实上俺爹确实不存在,他患上了爱遛街的毛病,一到俺幸福时刻的来临,他一准犯病。
俺早说过,俺爹脑子不行了。
哥的脑子里全是煤。黑,成了他眼睛里的全部颜色。有一回俺哥丁零哐啷地进屋,俺刚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提着裤子。但俺哥只高兴地说,二小,今儿哥多挣了五块钱。
你瞧,在如烟日子里,人的视野多么有限。
5
俺必须把那块豆腐处理掉,它搁置太久了。
俺正躺炕上眯眼回味,回味刚度过的美妙时光,门“哐”一声打开,哥黑头黑脸地进来,哥说,他娘的?菖,冒顶了,差点要了命。哥往俺身边一躺顺口问,爹呢?是啊,爹呢?爹出去遛街了,但这回似乎遛得太久了些。俺哥又问:你嫂呢?咋不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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