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位男士(4)
时间:2015-10-19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次
自逃命。K 的父母不责怪我,任何人都像害怕捅破脓包一样避而不谈,而这反而让我痛苦。
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从那种精神打击中振作起来,我一不上学二不好好吃饭,每天只是躺着
定定地注视天花板。
“K 那张横在浪尖上朝我冷笑的脸,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他那只仿佛引诱我似地朝
我伸出的手、那一根根手指,我都无法从脑海里消除。刚一入睡,那张脸那只手便迫不及待
地闯入我的梦境。梦中,K 从浪尖胶囊中轻盈地一跃而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顺势把我拖
进浪中。
“那以来我还常做这样的梦——梦中我在海里游泳,晴空万里的夏日午后,悠然自得地
在海湾里蛙泳。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我的脊背,水舒坦坦地包拢我的肢体。不料那时有谁在水
里抓住我的右脚,脚腕感觉出那只冰冷的手。手十分有力,没办法挣脱,我就那样被拖入水
中。在水中我看见了K 的脸。K 与当时一样,脸上浮现出几乎把整张脸撕裂开来的大幅度的
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恨不得大声喊叫,却喊不出,惟有呛水而已。水灌满了我的肺
腑。
“我一声大叫,一身冷汗,气喘吁吁地从黑暗中醒来。”
“那年年底,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争分夺秒离开此镇搬去别的地方。我说自己无法在
眼睁睁看着K 被浪头卷走的海岸继续生活下去,‘况且你们也知道,我每晚每夜做恶梦,想
多少远离这里一些,否则说不定会发疯的。’听我这么说,父亲为我办了转学手续。一月,
我迁到长野县,开始上当地的小学。小诸附近有父亲的老家,我得以住在那里。我在那里升
入初中,又上了高中,放假也不回家,只有父母不时前来看我。
“现在我也在长野生活。从长野市一所理工科大学毕业出来,进入当地一家精密机械公
司工作,直到现在。我作为极为普通平常的人工作着生活着。诸位也看到了,没有什么与众
不同之处。与人交往绝对算不上擅长,但喜欢登山,由于这个关系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离
开那个镇子以后,恶梦做得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倒不是说它已退出我的生活,有时会像收
款员敲门一样找到我头上,快要忘掉时肯定找来。梦总是一模一样,细节都毫无二致。每次
我都大叫着睁眼醒来,汗出得被褥湿漉漉的。
“没有结婚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我不愿意半夜两三点大叫把身旁的人吵醒。这以前也有
几个自己喜欢的女性,但跟谁都没一起度过一晚。恐怖已经沁入我的骨髓,根本不可能同别
人分担。
“结果,我四十多年没回故乡,没靠近那个海岸。不但海岸,大凡与海有关的我都没接
近,生怕一去海岸就真的发生梦里的事。不仅如此,自那以来就连游泳池——我本来特喜欢
游泳——也不去了,深水河也好湖也好都半步不去,乘船也免了,坐飞机出国也不曾有过。
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把自己即将在哪里淹死的场景从脑际抹除。那种黯然神伤的预感,仿
佛梦中K 的手一样抓着我的意识不放。
“我第一次重回K 被卷走的海岸是去年春天。
“此前一年父亲因癌症去世,哥哥为处理财产卖了老房子,在整理储藏室时发现了一个
纸板箱装有我小时候的东西,就寄了过来。大部分是无用的零碎东西,但其中有一束K 给我
的画,而又碰巧让我看见了。想必是父母作为纪念物为我保存下来的。我惊恐得几乎透不过
气,觉得K 的灵魂从画中活了过来。我打算马上处理掉,重新按原样用薄纸包好,放回箱
内。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K 的画扔掉。犹犹豫豫了好几天,最后再次剥开薄纸,一咬牙
把K 画的水彩画拿在手上。
“几乎全是风景画,似曾相识的海、沙滩、松林、街道,以K 特有的明快色调描绘出
来。不可思议的是,颜色没有褪,往日见时的印象原原本本鲜明地保留下来。拿在手上半看
不看的时间里,我的心情开始变得十分怀旧。那些画甚至比记忆中的还好得多,艺术上也够
出色。从画中,我可以痛切地感受到仿佛K 那个少年的内心世界的东西。我得以确确实实地
——可谓感同身受——理解他是以怎样的眼神观察周围世界的。我看着画,自己和K 一起做
过的事、一起去过的场所历历在目。是的,那也是少年时代的我自身的眼神,那时的我和K
肩并肩以同样生机勃勃没有一丝阴翳的眼睛观察世界来着。
“每天从公司回来.我就坐在桌前拿起一张K 的画看,没完没了地看。那上面有被我长
期断然赶出脑海的少年时代撩人情思的风景。每次看K 的画,我都觉得有一种什么静静地渗
入自己的身心。
“一天——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吧——我这样想道:说不定自己这以前的想法是天大的误
解,那浪尖上横躺着的K 恐怕不是怨我恨我或企图把我带去哪里。之所以看起来像是冷笑,
大概只是某种偶然性造成的,那时的他岂非早已人事不省了?或者是在向我微笑着做最后告
别也未可知。我从K 表情中看出的深恶痛绝,恐怕不过是那一瞬间俘虏我控制我的深层恐怖
的投影而己……细看K 过去画的水彩画时间里,我的这种念头愈发强烈起来。无论怎么看,
我看到的都只是一颗没有杂质的安详平和的心灵。
“我在那里静静坐了很久很久。站都站不起来了。太阳落了,淡淡的暮色缓缓笼罩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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