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男(3)
时间:2015-09-27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次
可是过了几天,我开始后悔不该向丈夫提出去南极。不知为什么,自从我说出“南极”
一词以来,丈夫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点我可以清楚感觉出来。较之以前,其眼神更加像
冰锥一般尖锐,其呼吸更加白雾濛濛,其手指更加沾满银霜。他变得比以前沉默得多,固执
得多。现在他几乎不吃东西。这使我深感不安。出发前五天,我一咬牙向丈夫提出别去南极
了。细想起来南极到底过于寒冷,对身体恐也不好。还是去普普通通的地方更合适些。欧洲
怕是不错吧?去西班牙一带悠闲几天算了,喝喝葡萄酒,看看斗牛。但丈夫不肯答应。他久
久凝望远方,然后看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我眼睛。视线是那样的深刻,以致我觉得
自己的肉体说不定马上会淡然逝去。不,我不愿意去什么西班牙,丈夫冰男斩钉截铁地说。
对不起,对我来说西班牙太热,灰尘太多,饭菜太辣。何况去南极的两张票早已买好,还为
这次旅行给你买了毛皮大衣,买了毛皮靴,总不能让这些统统报废。现在才说不去为时已晚
了。
坦率地说,我有些害怕,我预感一旦到了南极,我们身上将发生无可挽回的事变。我做
了好多好多次恶梦,同样的恶梦。梦见自己散步时掉进平地出现的深洞,而又没有人发现搭
救,致使全身冻僵,并被封在冰块里,从中仰望天空。我意识清醒,然而连一根手指也动弹
不得,实在奇怪得很。我知道自己正一刻刻化为过去。我没有未来,只能不断堆积过去。人
们都在注视我,注视过去,注视我向后退去的光景。
睁眼醒来,身旁睡着冰男,睡得不喘不息如僵死一般。但我爱冰男。我哭泣,眼泪落在
他脸上。他于是醒来抱住我的身体。我说做了个恶梦。他在暗中缓缓摇头,说无非是梦罢
了。梦来自过去,而非来自未来。它不会束缚你,是你在束缚梦。懂么?
懂,我说。但我缺乏自信。
最终,我和丈夫乘上了去南极的飞机。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取消这次旅行的理由。飞机上
的驾驶员和空姐都极其懒得开口说话。我想看窗外的景致,但云层太厚,茫无所见。飞行之
间,机窗密密实实结了层冰。丈夫则一直默默看书。我心中没有那种旅行的兴奋和喜悦,只
不过在老老实实履行事先作出的决定。
当迈下飞机舷梯,踏上南极大地时,我感到丈夫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由于其时间短
暂得不足一瞬的二分之一,因此谁也没有察觉到,丈夫自己脸上也没显出一丝变化。我却看
在眼里。丈夫体内有什么在急剧然而悄悄地摇颤起来。我静静地盯视他的侧脸。他伫立不
动,望望天空,看看自己的手,喟然一声叹息,随后看着我的脸,动情地一笑,说,这就是
你盼望的地方。是的,我说。
尽管有某种程度的预想,但南极还是比一切预想寂寥得多。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居住,
仅有一座平庸无奇的小镇,镇上有一座同样平庸无奇的旅店。南极毕竟不是旅游点。不见企
鹅的踪影,极光也无从目睹。有时我问身旁走过的人哪里能看到企鹅,但他们只是默默摇
头。他们听不懂我的话。我在纸上画出企鹅的模样,他们还是默默摇头。我感到孤独。出镇
一步,四下就是冰的世界。无树,无花,无河,无湖,一切皆无。去哪里都只是冰。举目四
望,冰野茫茫,横无际涯。
不过丈夫倒显得精力旺盛。他手指上挂着霜,用冰锥般的眼神凝视远处,不知疲惫地到
处奔波不停。他很快学会了当地的话,用冰一样硬邦邦的声音同镇上的人们交谈。他们一本
正经地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至于他们到底说什么说得如此来劲,我全然不得而知。丈夫彻头
彻尾迷上了这个地方。这里存在着一种使丈夫心醉神迷的东西。起始我因此而相当心烦意
躁,很有沦落天涯之感,觉得丈夫背叛了自己,疏远了自己。
时过不久,我便在这坚冰覆盖的岑寂世界中失去了所有气力,一点点、一点点地,最后
竟连烦躁的气力也荡然无存。我似乎失去了类似感觉罗盘样的东西。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时
间,失去了自我存在的重量,而且不知始于何时终于何时。等我意识到时,我已在冰封世界
中,在颜色尽失的永恒冬季里,被孤单麻木地封闭起来了。这点纵使在感觉丧失殆尽之后我
也明白。在南极的我的丈夫已不再是我往日的丈夫。并非有什么地方不同。他一如既往地关
心我体贴我,说话和和气气,而且我完全看得出这一切都发自他的内心。但同时我明白,冰
男已不同于我在滑雪场旅馆里遇到的那个冰男,而这点我已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南极人无不
对他怀有好感,且我的话他们一句也理解不了。他们全都口吐白气,脸上挂霜,全都用尖刺
刺的南极语谈笑风生议论歌唱。我则始终一个人关在旅店房间里,眼望不知几个月才能转晴
的灰色天宇,学习繁琐至极的南极语语法(我不可能记住)。
机场再也没有飞机。把我们运来的那架飞机迫不及待地飞离之后,再没有一架飞机着
陆。跑道不久便被埋在坚硬的冰下,一如我的心。冬天来了,丈夫说,冬天长得很,飞机不
来,船也不来,一切都彻底冻僵,看来我们只能等到开春了。
来南极大约三个月后,我发觉已有身孕。我知道,以后生下的将是个小冰男。我的**
已经上冻,羊水里混有薄冰。我可以在腹中感觉出其凉度。我也知道婴儿想必有着他父亲那
种冰锥一般的眼睛,手指同样挂霜,并且知道我们这新的一家再也不可能走出南极。永恒的
过去、无奈的重负紧紧拖住了我们的脚,而我们无法将其甩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