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列克星敦的幽灵)(5)
时间:2015-09-14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次
能挺住都没自信。回到家我就用绒芯笔一天天把日历涂得漆黑——今天终于过去了、今天总
算完了。我险些被压碎挤瘪。假如那天早上不和青木在同一节车厢碰上,我真有可能被压碎
挤瘪。现在回想起来事情十分清楚:我的神经就是被挤压到了那个危险地步。
“我终于从地狱般的境地里站立起来,是那一个月过后,在去学校的电气列车上同青木
不期而遇。车厢照样满员,挤得动弹不得。稍前一点我看到青木的脸。隔两三个人,从别人
肩头看见他的。我和他简直正相对地四目对视。他也注意到我了。我们对视了一会。当时我
的脸色肯定非常难看——睡不好觉,差点儿神经崩溃,因此刚开始时青木以冷笑样的眼神看
着我,像是在说怎么样呀。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青木搞的鬼,青木也晓得我知道。我们死死地
瞪视对方,瞪了好一阵子。但在看他眼睛的时间里,我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那
是我从未感觉到的情感。当然对青木我是气恼的,气得有时恨不得宰了他。然而那时候我在
满员列车中所感到的,与其说是气愤和憎恨,倒不如说是近乎悲哀和怜悯的感情。难道人会
因为这么一点事就洋洋得意就炫耀胜利不成?难道这小子因为这么一点事就真的心满意足、
欢天喜地不成——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我想,这小子恐怕永远体会不到
真正的喜悦和真正的荣耀,恐怕至死他都感受不到从内心深处涌起的那静静的震颤。某种人
是无可救药地缺少底蕴的,倒不是说我自己有底蕴。我想说的是具不具有理解底蕴这一存在
的能力。但他们连这个都不具有,实在是空虚而凡庸的人生,哪怕表面上再引人注目,再炫
耀胜利,里边也是空无一物的。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静静地凝视他的脸。已不再想揍青木了,关于他已经怎么都无
所谓了,真的无所谓了,对此自己都有些吃惊。我打定主意,再忍受五个月沉默就是,也完
全忍受得了。我还有自豪剩留下来。不能让青木那样的人就这么轻易拉下马去——我清楚地
这样想道。
“我开始以这样的眼神看青木。相互看了相当长时间。估计作为青木也认为移开眼睛即
是认输。我们谁也没有移开眼睛,直到车进下一站。不过最后青木的眼睛颤抖了。尽管微乎
其微,但我清楚地看在眼里。长期练习拳击,对对方的眼神自然敏感。那是脚已动弹不得的
拳击手的眼神。本人以为在动,其实没动。自以为在动,但脚已原地止步。脚一止步,肩便
运动不灵,双拳也就没了力——便是这样的眼神。对方恐怕已经感到自己有什么不对头了,
但那是怎么回事却不知其故。
“我以此为起点重振旗鼓。夜晚呼呼大睡,好好吃饭,拳击练习再也一次不缺。不能落
荒而逃。倒不是说要战胜青木,而是不能在人生本身面前溃逃,不能被自己所蔑视所不屑的
东西压瘪挤碎。我就这样忍耐了五个月,跟谁也不开口。自己没错,错的是大家——我自己
讲给自己听。每天挺胸上学,挺胸回家。从高中出来后,我上了九州一所大学,因为我想去
九州就不至于同高中时代的熟人见面了。”
说罢这些,大泽长长地叹息一声。他问我再来一杯咖啡如何,我谢绝了。已经喝了三杯
咖啡。
“有了这番刻骨铭心的体验,人这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改变的。”他说,“既往好的方面
变,又往坏的方面变。以好的方面说,那件事使我变成了相当富有忍耐力的人。较之那半年
所尝的滋味,后来经历的困境简直算不得困境。只要同那次一比,一般的痛苦和艰难都能应
付过去,对于周围人遭受的伤痛和苦楚也比普通人敏感。这是有利之点。通过获得这种有利
的特质,那以后我得以交了几个真正要好的朋友。当然也有其不利之处——自那以来我再也
无法彻头彻尾相信一个人了。倒不是说不信任人。我有老婆有孩子,我们建立了家庭,互相
守护,没有信赖是办不到的。不过我想,就算现在生活得这么风平浪静,而一旦发生什么、
一旦有什么极为歹毒的东西出现,也照样能使其土崩瓦解。果真那样,即使有幸福的家庭有
亲朋好友守在我身边,往下如何发展也是无从预料的,说不定突然哪一天会再也没有人相信
我所说或者你所说的话。这种事是突然发生的,突如其来。我常常这样想。上次的事六个月
好歹过去了,可下一次发生同样的事,谁都不晓得会持续多长时间,自己能忍受多久也毫无
信心。想到这里,我就时常怕得不行,半夜做梦甚至一跃而起,或者不如说时不时有那种情
形。每当那时我就叫醒老婆,扑在她身上哭泣,有时一哭一个多小时。怕得不行,怕得不得
了。”
他就此打住,凝望窗外的云。云始终纹丝不动。指挥塔也好飞机也好运输车辆也好舷梯
也好穿工作服的人也好,所有颜色无不被吸入深沉的云影之中。
“我怕的不是青木那样的人。青木那样的人哪里都有,这我早已想通了。一碰见那样的
人,无论如何我都避免与之发生关联,总之就是逃,就是说逃为上计。这并没有多难。那种
人一眼就能看出。同时我也认为青木还是相当有两下子的,伏身窥伺时机的能力、准确捕捉
机会的能力、恰到好处地把握和煽动人心的能力——这样的能力并非任何人都具有的。对此
我固然讨厌得想吐,但我承认此乃一种能力。
“不过我真正害怕的,是那些毫无批判地接受和全盘相信青木那类人的说法的人们,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