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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高逼格的词汇为啥容易成贬义词?

汉语里,越是高逼格的词语,越容易变成贬义词。
 
比如“得意洋洋”或“洋洋得意”、“得意忘形”、“得意忘言”、“泥牛入海”等。
 
这些词,本来充满哲学味道,既有道家文化的韵味,也有常常用于佛经文本,有很深的辩证思维、宗教意识,也很有诗意,结果都成了贬义词。
 
比如“泥牛入海”,禅宗经文多处就有,比喻绝去踪迹、断了消息,融入大千世界,类似“白马入芦花”的意境。“泥牛”一词,比喻心中思虑分别之作用,以泥牛入海,全然涣散失去形状,也用于主体与客体交融。
 
《景德传灯录》卷八《龙山和尚章》里,洞山问龙山和尚:“见个什么道理,便住此山?”龙山和尚云:“我见两个泥牛斗入海,直至如今无消息。”
 
得意忘形、得意忘言、得意洋洋(或得意扬扬)、洋洋自得(或扬扬自得)等,也本是审美认知的突破,由外而内、再而外,渲染着一种生命的欣喜、闲适及体认,最后全成贬义词。
 
除了文字层面发生的词义运动外,我相信有社会层面的原因。大概跟我们这个民族宗教约束力弱、过度讲道德有关,导致思维里逐渐对这种直观表露的生命力产生不适,刻意压制、压抑,最后成了丑的东西。。
 
描述人或一件事时,由于宗教意识思弱,缺乏真正的敬畏感,文本里不断重复一些词语时,也容易产生一种厌倦,最后生出嘲讽。
 
所谓“好话不过三遍”。美好的词汇重复多了,就等于摊薄了它的价值,倾销贬值了。最后成了没有价值的东西,或者价值稀薄的东西,有了喜剧因素。
 
类似的词语,现代汉语的词语也有一些,比如我们在老板、领导办公室里不断看到“厚德载物”、“上善若水”之类,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人好假。因为真正的上人,是不会靠这种直白的语言来标榜的。标榜过多的,往往名不副实,充满虚伪。
 
不信的话,你尝试一下,在朋友圈里这么说自己“厚德载物”、“上善若水”。相信立马引来嘲笑。估计多年以后,这类词汇在言语使用中,很多时候就会被有意识的过滤、淡化。
 
词汇本来没有善恶,没有意识形态,但在具体使用时,也就是语言成为言语的过程里,因为有具体语境,从而生发出道德判断。次数多了,词汇本身会被披上一层意识形态的外衣,从此对于描述对手具有一种道德判断的价值。
 
还有很多本来没有味道的词,在某种文体里用的多了,也会不自觉地生发一种嘲讽。“情何以堪”这个表达,哪怕你在最通俗的社交场景里用上,也带有戏谑的味道了。过去它也是很平常的词汇。我做新闻多年,也做过编辑,每次看到有人在新闻标题里用“意欲何为”一词,心里就半天不适。
 
汉语的词汇与特定表达,被蒙上一层难以脱掉的道德判断、价值判断的外衣,意识形态的味道多了起来。
 
除了上述原因,应该也跟汉语词汇生成的能力有关,或者说汉语词汇的生命力。几年前,读让.波德里亚《语言学的想象》论述语言的能指一段时,印象里思考过这个话题,就是词汇的生成已经体现为汉语的危机。象形文字有强劲的保守性,独立音节的特征,对成词、完句中的意义建构有一种抗拒力,因为它自身的意义往往自足。举例来说,任何实词构成的词汇以及词汇构成的完句,都能相对完整表达一种原初义,这种自足意义就是一块块化石。这种情况下,汉语的能指本身,从一开就已侵入所指的空间,对新的能指的产生,有反抗作用。新的现代汉字,不像拉丁文字一样滋生空间大。
 
汉语双音节词居多,而汉语里实词的数量有限,双音节构成的空间也很有限。多音节的词汇生成,除了受困于象形文字中的意义化石特征外,还受困于汉民族语言表达的平衡感、对称感。
 
汉语词汇生成的黄金期早已过去,如今每年口语里,新词都会产生一些,但很难真正进入现代普通话与书面语。我们看到“人艰不拆”、“喜大普奔”、“然并卵”之类,其实书面书使用的几率不会高。而且它们表达的意义并不清晰。这与拉丁语词汇生成的规律有很大不同。
 
为什么绕开说汉语词汇生成呢?因为词汇衍生的能力决定着汉语表达时意义负载得以扩大,决定着语言的出路。词汇生成能力弱化,就会导致单一词汇意义承载超级负重,会更依赖具体的语境,从而形成上述道德判断的例子。
 
当然,我们不用担心汉语新词汇生成难,就杞人忧天,认为未来我们无话可说,无法写出好的文字。这是两码事。因为词汇的生成、意义的道德判断,与具体文本的表达尤其是口语不是一个层面的话题。只是未来,我们面对一些词汇,心里会有更多的不适。归根结底,它不是文字、词汇本身的原因,而是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个社会的原因。或者说,不是词汇变坏了,而是我们变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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