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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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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人物每有避寿之举,盖一旦到了某一天他阁下的悬弧佳辰,也就是说一旦到了某一天是他阁下的生日,他就潜逃到别的地方,使那些奔走于权贵之门的朋友,想磕头如捣蒜都揪不住辫子,只好在门口签个名,以表敬贺之意。柏杨先生历届华诞,从没有避过一次寿,非我有异于巨大人物也,而是无人向我磕头如捣蒜也。记得刚来台湾那一年,是我一生中最轰轰烈烈的时代,荣任彰化某某国民小学堂教导主任,兼该国民小学堂动员委员会常务委员,又兼该国民小学堂经费审核委员会委员,偶遇校长不在,还列席家长会,和出席家长握手,因家长等都是地方二抓牌,我的身价不问可知。恰逢生日,为了向巨大人物见贤思齐,就把门一锁,携带全家,去鹿港一位朋友那里避寿。三天归来,依我之见,门缝里至少有一打以上的名片,门口至少还有签名簿之类一大堆玩艺。万万料不到,人心不古,世道日非,返府一瞧,不但没有名片,没有签名簿,而且连被子也没有啦,盖被偷啦,尤其使人泄劲的是,偷了两天,邻居还不知道。从此我就立定决心,不再避寿。
 
  然而今年(一九六四)我却来一个避年。除夕之日,全家南下,初九才回,有人故意破坏我的名誉,说我躲债去啦,说这话的朋友一定没有拜读过敝大作〈年的变异〉,文中曾说明过,工商业社会里,支票第一,头寸至上,「债」这玩艺,不但不会逼你,而且理都不理,银行八字开,像一个钞票做的三作牌,手执钢鞭,暗中埋伏,等到时间一到,你仍没有把银子必恭必敬,双手送上,他就拦头一鞭,轻则退票,重则送到法院,除了还账,还得缴纳以银元计算的罚款,修理得惨不忍睹。故柏杨先生今年除夕就走,绝不是为了躲债,而纯粹的是为了避年。呜呼,每逢过节,都需要一笔开支,而过年尤甚,与其自己愁眉苦脸,东张罗西张罗,何如全家大小往别人家一住,去让他们愁眉苦脸,东张罗西张罗乎?事情当然也不如此简单,必须有要好的朋友,而且该朋友得有点踢腾的余地才行。否则走错了地方,进得门来,还没有杷椅子暖热,朋友曰:「怎么,柏老,你不坐一会儿呀?」或者朋友婆娘曰:「你看,啥啥长(大官),一定要请我们吃便饭,柏老,今天不留你啦,明天早上三点半,我们请你吃早点。」这种场面,便实在太凄凉矣,好在柏杨先生这些年来,颇有点老奸巨滑的修养,有这种可能的地方,连暖椅子的机会都不给他。故所到之处,均受欢迎,十天之内,见闻颇多,而且均关国计民生,重大非凡,且谈一二,以志盛况。
 
  新年期间旅行,尤其拖家带眷,简直非有点通天本领不可,不要说别的,便是火车票就难以买到手。从台北南下的票,早就定好,尚不觉得吃力,可是以后的日子就难矣难矣。台中到台南焉,高雄返台南焉,台南返台中焉,台中再返台北焉,每次买票,身披重甲,辗转苦战,战胜了固挤得屁尿直流,战败了只好再住一天,以便第二天一早,黎明即起,去车站再挤。柏杨先生真是苦命之人,原本快快乐乐的新年,竟被我硬生生的在车站上把它挤掉,不可说也,不可说也。
 
  然而,圣人不云乎,「困而知之」,挤了六七天之后,福至心灵,竟挤出来一点学问,特写出以告国人,如果读者先生也是可怜兮兮份子,沦落到柏杨先生这种欲购无票的地步,不妨采之纳之,则我的功德就无量了矣。
 
  谈起来欲购无票,在柏杨先生来说,还是高级场面。回想当年那种欲购无钱的往事,不禁有点飘飘然之感。呜呼,柏杨先生坐车史上,可分为两个时代,一曰欲购无钱时代,一曰欲购无票时代。欲购无钱时代,反而一点烦恼都没有,盖我天纵英明,有杰出的坐车艺术,熟练了该项艺术,虽美国两洋铁路,都可以乱坐,何况区区台湾纵贯线乎?坐之之法,首先拣乘慢车,用铁路上的术语来说,首先拣乘混合列车,取其每站必停的优点也。手边阔绰时,就买一张月台票,昂然直进月台;手边不便时,则觑个空,绕进月台,然后挤之而上。挤上之后,不但坐当中的车厢,还坐车厢中间的座位,以便妙用。如果你头脑不清,坐上厢头厢尾,一旦堵门查票,就插翅难飞矣。
 
  好啦,现列车开动啦,车声隆隆,轮声辘辘,你阁下千万别作百万富翁状,呼呼入睡,否则正梦见和一位美女接吻时候,一只巨手在尊肩上拍了拍,喊曰:「先生,查票。」你就糟了糕啦。必须随时随地,保持警觉,须知观光号焉,特快车、柴油车焉,查票时都是先礼后兵的。小姐莺啼燕语,娇滴滴报告曰:「各位旅客,现在我们开始查票。」该多么君子风度。偏偏混合列车查票的,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查起票来,往往闷声不响。抬头一瞧,大事不好,一个帽子上带红布条的家伙,一手执剪,一手乱伸,从门口鬼鬼祟祟进来啦,对付如此小人,不提高警觉,可乎?是以瞪大眼睛为第一要义。一旦瞥见该家伙进门,你阁下就徐徐站起(你既可怜兮兮到欲购无钱程度,当然没啥行李),作入厕状,徐徐撤退,「徐徐」这两字,应加双圈,假如拔腿就逃,惹起该家伙注意,就不太理想啦。然后跟他始终保持半截车厢的距离。妙就妙在混合列车逢站必停,等到该家伙把你阁下挤到车头车尾,眼看要向你伸手时,车已到了车站。你就可扬长而下,绕到他阁下屁股之后,重登中间车厢。
 
  问题是,如果铁路局丧尽天良,专门和我们这些正人君子作对,前后夹击的查起票来,那叫作天亡我也,后果如何,吾不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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