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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魂记(2)

  有一次我给一位自称头痛的老太太服下了两片阿斯匹灵片,又送了她一个钥匙
挂在布包著的头巾下当首饰,她吞下去我给的药片还不到五秒钟,就点点头表示头
不再疼了,拉住我的手往她的帐篷走去。

  为了表示她对我的感激,她哑声叫进来了好几个完全把脸蒙上的女子,想来是
她的媳妇和女儿吧。

  这些女人,有著极重的体味,一色的黑布包裹著她们的身子,我对她们打了手
势,请她们把脸上的布解下来,其中的两个很羞涩的露出了她们淡棕色的面颊。

  这两个美丽的脸,衬著大大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却张著无知而性感的嘴唇,
她们的模样是如此的迷惑了我,我忍不住举起我的相机来。

  我想这批女子,不但没有见过相机,更没有见过中国人,所以这两种奇怪的东
西,也把她们给迷惑住了,动也不动的望著我,任由我拍照。

  直到这一家的男人进来了,看见我正在做的动作,才突然长啸了一声冲了过来

  他大叫大跳著,几乎踢翻了那个老妇人,又大骂著挤成一堆的女子,那批年轻
女人,听了他愤怒的话,吓得快哭出来似的缩成一团。

  “你,你收了她们的灵魂,她们快死了。”他说著不流利的西班牙文。

  “我什么?”我听了大吃一惊,这实在是冤枉我。

  “你,你这个女人,会医病,也会捉魂?在这里,统统捉进去了。”他又厉声
指著我的照相机,要过来打。

  我看情形不很对劲,抱著照相机就往外面逃,我跑到车子上大叫我的保护人巴
新。

  巴新正在送水,看见了这种情形,马上把追我的人挡住了,但是人群还是激动
的围了上来。

  我知道,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们可以用不送水,用沙漠军团,或是再深的迷信
来吓阻他们,放我跟我的相机平安的上路。但是,反过来想,这一群以为她们已是
“失去了灵魂的人”,难道没有权利向我索回她们被摄去的灵魂吗?

  如果我偷拍了几张照片,就此开车走了,我留给这几个女人心理上的伤害是多
么的重大,她们以为自己马上要死去了似的低泣著。

  “巴新,不要再争了,请告诉她们,魂,的确是在这个盒子里,现在我可以拿
出来还给她们,请她们不要怕。”

  “小姐,她们胡闹嘛!太无知了,不要理会。”

  巴新在态度上十分傲慢,令我看了反感。

  “去,滚开!”巴新又挥了一下袖子,人们不情不愿的散了一点。

  那几个被我收了魂的女子,看见我们车发动要走了,马上面无人色的蹲了下去

  我拍拍巴新的肩,叫他不要开车,再对这些人说∶“我现在放灵魂了,你们不
要担心。”

  我当众打开相机,把软片像变魔术似的拉出来,再跳下车,迎著光给他们看个
清楚,底片上一片白的,没有人影,他们看了松了一口气,我们的车还没开,那些
人都满意的笑了。

  在路途上,巴新和我笑著再装上了一卷软片,叹了口气,回望著坐在我身边的
两个搭车的老沙哈拉威人。

  “从前,有一种东西,对著人照,人会清清楚楚的被摄去魂,比你的盒子还要
厉害!”一个老人说。

  “巴新,他们说什么?”我在风里颠著趴在巴新身后问他。

  等巴新解释明白了,我一声不响,拿出背包里的一面小镜子,轻轻的举在那个
老人的面前,他们看了一眼镜子,大叫得几乎翻下车去,拼命打巴新的背,叫他停
车,车煞住了,他们几乎是快得跌下去似的跳下车,我被他们的举动也吓住了,再
抬头看看巴新的水车上,果然没有后望镜之类的东西。

  物质的文明对人类并不能说是必要,但是在我们同样生活著的地球上居然还有
连镜子都没有看过的人,的确令我惊愕交加,继而对他们无由的产生了一丝怜悯,
这样的无知只是地理环境的限制,还是人为的因素?我久久找不到答案。

  再去沙漠,我随带了一面中型的镜子,我一下车,就把这闪光的东西去用石块
叠起来,每一个人都特别害怕的去注意那面镜子,而他们对我的相机反而不再去关
心,因为真正厉害的收魂机变成了那面镜子。

  这样为了拍照而想出的愚民之计,并不是太高尚的行为,所以我也常常自动蹲
在镜子面前梳梳头发,擦擦脸,照照自己,然后再没事似的走开去。我表现得一点
也不怕镜子,慢慢的他们的小孩群也肯过来,很快的在镜子面前一晃,发觉没发生
什么事,就再晃一次,再晃一次,最后镜子边围满了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人,收魂
的事,就这样消失了。

  我结婚之后,不但我成了荷西的财产,我的相机,当然也落在这个人的手里去

  蜜月旅行去直渡沙漠时,我的主人一次也不肯给我摸摸我的宝贝,他,成了沙
漠里的收魂人,而他收的魂,往往都是美丽的邻居女人。

  有一天我们坐著租来的吉普车开到了大西洋沿海的沙漠边,那已是在我们居住
的小镇一千多里外了。

  沙漠,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土黄色的,也有红色的。

  我偏爱黑色的沙漠,因为它雄壮,荷西喜欢白色的沙漠,他说那是烈日下细致
的雪景。

  那个中午,我们慢慢的开著车,经过一片近乎纯白色的大漠,沙漠的那一边,
是深蓝色的海洋,这时候,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了一片淡红色的云彩,它慢慢的落在
海滩上,海边马上铺展开了一幅落日的霞光。

  我奇怪极了,细细的注视著这一个天象上的怪现象,中午怎么突然降了黄昏的
景色来呢!

  再细看,天哪!天哪!那是一大片红鹤,成千上万的红鹤挤在一起,正低头吃
著海滩上不知什么东西。

  我将手轻轻的按在荷西的相机上,口里悄悄的对他说∶“给我!给我拍,不要
出声,不要动。”

  荷西比我快,早就把相机举到眼前去了。

  “快拍!”

  “拍不全,太远了,我下去。”

  “不要下,安静!”我低喝著荷西。

  荷西不等我再说,脱下了鞋子朝海湾小心的跑去,样子好似要去偷袭一群天堂
来的客人,没等他跑近,那片红云一下子升空而去,再也不见踪迹。

  没有拍到红鹤自是可惜,但是那一刹那的美丽,在我的心底,一生也不会淡忘
掉了。



作品集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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