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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6)

    德育课后,我舅舅去上专业课。据我从窗口所见,教室顶上装了一些蓝荧荧的日光灯管,还有一些长条的桌椅,看起来和我们学校里的阶梯教室没什么两样,只是墙上贴的标语特别多些,还有一种区别,就是这里的窗户上有铁栅栏、铁窗纱,上面有个带闪电符号的牌子,表示有电。这倒是不假,时常能看到一只壁虎在窗上爬着,忽然冒起了青烟,变成一块焦炭。还有时一只蝴蝶落在上面,“丝”地一声之后,就只剩下一双翅膀在天上飞。我舅舅对每个问题都积极抢答,但只是为了告诉教员他不会。

    后来所方就给他穿上一件紧身衣,让他可以做笔记,但举不起手来,不能扰乱课堂秩序。虽然不能举手,但他还是多嘴多舌,所以又给他嘴上贴上一只膏药,下课才揭下来。这样贴贴揭揭,把他满嘴的胡子全数拔光,好像个太监。我在窗外看到过他的这种怪相:左手系在右边腋下,右手系在左边腋下,整个上半身像个帆布口袋;只是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几乎要胀出眶来。每听到教员提问,就从鼻子里很激动地乱哼哼。哼得厉害时,教员就走过去,拿警棍在他头上敲一下。敲过了以后,他就躺倒打瞌睡了。有时他想起了蹲派出所时的积习,就把自己吹胀,但是紧身衣是帆布做的,很难胀裂,所以把他箍成了纺锤形──此时他面似猪肝。然后这些气使他很难受,他只好再把气放掉──贴住嘴的橡皮膏上有个圆洞,专供放气之用──这时坐在前面的人就会回过头来,在他头顶上敲一下说:你丫嘴真臭。

    所方对学员的关心无微不至,预先给每个学员配了一副深度近视镜,让他们提前戴上;给每个人做了一套棕色毛涤纶的西服做为校服,还发给每人一个大皮包,要求他们不准提在手里,要抱在怀里,这样看起来比较诚恳。学校里功课很紧,每天八节课,晚上还有自习。为了防止学生淘气,自习室的桌子上都带有锁颈枷,可以强使学生躬腰面对桌面。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学生个个呈现出学富五车的模样──也就是说,个个躬腰缩颈,穿棕色西服,怀抱大皮包,眼镜像是瓶子底,头顶亮光光,苍蝇落上去也要滑倒──只可惜有名无实,不但没有学问,还要顺嘴角流哈喇子。我舅舅是其中流得最多的一位,简直是哗哗地流。就算习艺所里伙食不好,馋馒头,馋肉,也到不了这个程度。大家都认为,他是存心在流口水,而且是给所里的伙食抹黑。为了制止他流口水,就不给他喝水,还给他吃干辣椒。但我舅舅还是照样流口水,只是口水呈焦黄色,好像上火的人撒出的尿。

    像我舅舅这样的无照画家,让他们学作工程师是很自然的想法。可以想见,他们在制图方面会有些天赋;只可惜送去的人多,学成的少。每个无照画家都以为自己是像毕加索那样的绘画天才,设想自己除了作画还能干别的事,哪怕是在收费厕所里分发手纸,都是一种极大的污辱,更别说去作工程师。因为这个原故,所以当他们被枷在绘图桌上时,全都不肯画机械图。有些人画小猫小狗,有些人画小鸡小鸭,还有个人在画些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这个人就是小舅。后来这些图纸就被用作钞票的图案;因为这些图案有不可复制的性质。我们国家的钞票过去是由有照的画家来画,这些画随便哪个画过几天年画的农民都能仿制。而习艺所学员的画全都怪诞万分,而且杂有一团一团的晕迹,谁都不能模仿;除非也像他们一样连手带头地被枷在绘图桌上。

    至于那些晕迹,是他们流下的哈喇子,和嘴唇、腮腺的状态相关,更难模仿。我舅舅的画线条少、污渍多,和小孩子的尿布相仿,被冒充齐白石画的水墨荷叶,用在五百元的钞票上。顺便说一句,我舅舅作这幅画时,头和双手向前探着,腰和下半身落在后面,就像动画片的老狼定了格。制图课的老师从后面走过时,用警棍在他头上敲上一下,说道:王犯(那地方就兴这种称呼)!别像水管子一样!老师嫌他口水流得太多了。因为口水流得太多,我舅舅总是要口渴,所以他不停地喝水。后来,他变得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一听到上课铃响,口水就忍不住了。

    我听说,在习艺所里,就数机械班的学员(也就是那些无照画家)最不老实。众所周知,人人都会写字,写成了行就是诗,写成了片就是小说,写成了对话的样子就是戏剧。所以诗人、小说家、剧本作家很容易就承认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画家就不同了,给外行一些颜色,你都不知怎么来弄。何况他们有自己的偶像:上上世纪末上世纪初的一帮法国印象派画家。你说他是二流子,他就说:过去人们就是这样说凡高的!我国和法国还有邦交,不便把凡高也批倒批臭。所里另有办法治这些人:把他们在制图课上的作品制成了幻灯片,拿到德育课上放,同时说道:某犯,你画的是什么?该犯答道:报告管教!这是猫。于是就放一张猫的照片。下一句话就能让该犯羞愧得无地自容:大家都看看,猫是什么样子的!经过这样的教育,那个人就会傲气全消,好好地画起机械图来。但是这种方法对我舅舅没有用。放到我舅舅的水墨荷叶,我舅舅就站起来说:报告管教!我也不知自己在画什么!教员只好问道:那这花里胡哨的是什么?小舅答道:这是干了的哈喇子。教员又问:哈喇子是这样的吗?小舅就说:请教管教!哈喇子应该是怎样的?教员找不到干哈喇子的照片,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橡皮膏把他的嘴再贴上了。

    我舅舅进习艺所一个月以后,所里给他们测智商。受试时被捆在特制的测试器上,这种测试器又是一台电刑机。测出的可以说是IQ,也可以说是受试者的熬刑能力。那东西是两个大铁箱子,一上一下,中间用钢架支撑,中间有张轻便的担架床,可以在滑轨上移动。床框上有些皮带,受试者上去时,先要把这张床拉出来,用皮带把他的四肢捆住,呈“十”字形;然后再把他推进去──我们学校食堂用蒸箱蒸馒头,那个蒸箱一屉一屉的,和这个机器有点像──假如不把他捆住,智商就测不准。为了把学员的智商测准,所里先开了一个会,讨论他们的智商是多少才符合实际。教员们以为,这批学员实在桀傲难驯,假如让他们的智商太高,不利于他们的思想改造。但我舅舅是个特例,他总在装傻,假如让他智商太低,也不利于他的思想改造。

    我舅舅后来说,他绕着测智商的仪器转了好几圈,想找它的铭牌,看它是哪个工厂出产的,但是没找到;只看到了粗糙的钣金活,可以证明这东西是国货。他的结论是:原来有铭牌,后来抠掉了,因为还有铭牌的印子;拆掉的原因大概是怕学员出去以后会把那个工厂炸掉。那机器上有一对电极,要安到受测人的身上。假如安得位置偏低,就会把**烧掉;安高了则把头顶的毛烧掉。总而言之,要烧掉一些毛,食堂里遇到毛没有退净的猪头猪肘子,也会送来测测智商,测得的结果是猪头的智商比艺术家高,猪肘的智商比他们低些。总而言之,这机器工作起来总有一股燎猪毛的味道。假如还有别的味儿,那就是忘了那条标语:“受试前先如厕”,标语后面还有一个箭头,指着厕所的方向。厕所的门和银行的金库一样,装了定时锁,进去以后就要关你半小时。里面还装了个音箱,放着创作歌曲──这种音乐有催屎催尿的作用。



作品集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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