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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5)

    在习艺所门前,我被人揪住了脖领,这是一种非同小可的经历,不但心促气短,面红耳赤,而且完全**了。此种经历完全可以和性经历相比,但是我还是不想进去。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我还不配。我还年轻,缺少成就,谦逊是我的美德,这些话我都对里面的人说过了,但是她们不信。除此之外,我也想到:假如有一个地方如此急迫地欢迎你,最好还是别进去。说起来你也许不信,习艺所里面站着一条人的甬道,全是穿制服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道:拿警棍敲一下──别,打傻了──就一下,打不傻,等等。你当然能想到,她们争论的对象是我的脑袋瓜。听了这样的对话,我的头皮一炸一炸的。揪我脖子的胖姑娘还对我说:王二,你怎么这样不开窍呢?里面好啊。她说话时,暖暖的气息吹到我脸上,有股酸酸的气味,我嗅出她刚吃过一块水果糖。但我呼吸困难,没有回答她的话。有关这位胖姑娘,还要补充说,因为隔得近,我看到她头上有头皮屑。假如没有头皮屑,也许我就松松劲,让她拽进去算了。

    后来,这位胖姑娘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头大如斗,头皮屑飞扬,好像拆枕头抖荞麦皮。在梦里我和她**,记得我还不大乐意。当时我年轻力壮,经常梦遗。我长到那么大,还没有女人揪过我脖子哪。不过现在已是常事。我老婆想要对我示爱,径直就会来揪我脖领子。在家里我穿件牛仔服,脖子后面钉着小牛皮,很经拽。

    我小舅叫作王二,这名字当然不是我姥爷起的。有好多人劝他改改名字,但他贪图笔划少,就是不改。至于我,绝不会贪图笔划少,就让名字这样不雅。我想,被人揪住了脖子,又顶了这么个名字,可算是双重不幸了。后来还是我舅舅喝道:放开吧,我是正主儿,人家才放开我。就是这片刻的争执,已经把我的外套完全撕破。它披挂下来,好像我背上背了几面小旗。我舅舅这个混蛋冷笑着从我背上接过铺盖卷,整整我的衣服,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对不起啊,外甥。然后他往四下里看了看,看到这个大门两面各有一个水泥门柱,这柱子四四方方,上面有个水泥塑的大灯球,他就从牙缝里吐口唾沫说:真他妈的难看。然后躬躬腰钻了进去。里面的人不仅不揪他,反而给他让出道儿来──大概是揪我揪累了。我独自走回家去,挂着衣服片儿,四肢和脖子上的肌肉酸痛,但也有如释重负之感。回到家里就和我妈说:我把那个瘟神送走了。我妈说:好!你立了一大功!无须乎说,瘟神指的是小舅。进习艺所之前,他浑身都是瘟病。

    我把小舅送进习艺所之后,心里有种古怪的想法:不管怎么说罢,此后他是习艺所的人了,用不着我来挂念他。与此同时,就想到了那个揪我脖子的胖姑娘。心里醋溜溜的。后来听说,她常找男的搬运工扳腕子,结过两次婚,现在无配偶,常给日本的相扑力士写求爱信。相扑力士很强壮,挣钱也多──她对小舅毫无兴趣,是我多心。
习艺所里还有一位教员,身高一米四,骨瘦如柴、皮肤苍白,尖鼻子、尖下巴,内眼角上常有眼屎,稀疏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她对小舅也没有兴趣。这位老师已经五十二岁,是个老处女,早就下了决心把一生献给祖国的特殊教育事业。在这两者之间,还有各种各样的女教员,但她们对小舅都无兴趣。小舅沉默寡言,性情古怪,很不讨人喜欢。在我舅舅的犯罪档案里,有他作品的照片。应该说,这些照片小,也比原画好看,但同样使人头晕。根据这些照片大家都得出了结论:我舅舅十分讨厌。看起来没有人喜欢小舅,是我多心了。

    在习艺所里,有各种各样的新潮艺术家;有诗人、小说家、电影艺术家,当然,还有画家。每天早上的德育课上,都要朗诵学员的诗文──假如这些诗文不可朗诵,就放幻灯。然后请作者本人来解释这段作品是什么意思。毫无疑问,这些人当然嘴很硬:这是艺术,不是外人所能懂的。但是这里有办法让他嘴不硬──比方说,在他头上敲两棍。嘴不硬了以后,作者就开始大汗淋漓,陷于被动;然后他就会变得虚心一些,承认自己在哗众取宠,以博得虚名。然后又放映学员拍的电影。电影也乌七八糟,而且叫人感到恶心。不用教员问,这位学员就感到羞愧,主动伸出头来要挨一棍。他说他拍这些东西送到境外去放映,是想骗外国人的钱。不幸的是,这一招对小舅毫无用处。放过他作品的幻灯片后,不等别人来问,他就坦然承认:画的是些什么,我自己也不懂。正因为自己不懂,才画出来叫人欣赏。此后怎样让他陷于被动,让所有的教员头疼。大家都觉得他画里肯定画了些什么,想逼他说出来。他也同意这画是有某种意义的,但又说:我不懂。我太笨。按所领导的意思,学员都是些自作聪明的傻瓜。因为小舅不肯自作聪明,所领导就认为,他根本不是傻瓜,而是精得很。

    我常到习艺所去看小舅,所里领导叫我劝劝他,不要装傻,还说,和我们装傻是没有好处的。我和我舅舅是一头的,就说:小舅没有装傻,他天生就是这么笨。但是所领导说:你不要和我们耍狡猾,耍狡猾对你舅舅是没有好处的。

    除了舅舅,我唯一的亲戚是个远房的表哥。他比小舅还要大,我十岁他就有四十多岁了,人中比朴克牌还宽,裤裆上有很大的窟窿,连*****全露在外面,还长了一张鸟形的脸。他住在沙河镇上,常在盛夏时节穿一双四面开花的棉鞋,挥舞着止血带做的弹弓,笑容可掬地邀请过路的小孩子和他一道去打马蜂砣子──所谓马蜂砣子,就是莲蓬状的马蜂窝,一般是长在树上。表哥说起话来一口诚恳的男低音。他在镇上人缘甚好,常在派出所、居委会等地出出进进,你要叫他去推垃圾车、倒脏土,他绝不会不答应。有一次我把他也请了来,两人一道去看小舅;顺便让所领导看看,我们家里也有这样的人物。谁知所领导看了就笑,还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小子,滑头到家了!表哥却说:谁滑头?我打他!嗓音嗡嗡的。表哥进了习艺所,精神抖擞,先去推垃圾车、倒脏土,然后把所有的马蜂砣子全都打掉,弄得马蜂飞舞,谁也出不了门,自己也被螫得像个大木桶。虽然打了马蜂砣子,习艺所里的人都挺喜欢他。回去以后不久,他就被过路的运煤车撞死了,大家都很伤心,从此痛恨山西人,因为山西那地方出煤。给他办丧事时,镇上邀请我妈作为死者家属出席,她只微感不快,但没有拒绝。假如死掉的是小舅,我妈去不去还不一定。这件事我也告诉了小舅。小舅发了一阵愣,想不起他是谁;然后忽然恍然大悟道:看我这记性!他还来打过马蜂砣子哪。小舅还说,很想参加表哥的追悼会。但是已经晚了。表哥已经被烧掉了。



作品集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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