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卡夫卡君(2)
时间:2015-07-06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次
———— ①意为“便盆碗”。 死亡交朋友,同它推心置腹。” 他在篱笆那里跳下卡车,关门上锁,又摇晃了几下大门,确认是否关好。 往下我们一直沉默着。他打开调频音乐节目开着车,但我知道他并没怎么听那东西,只是象征性地开着而已。进隧道时广播中断只剩下杂音,他也毫不介意。由于空调失灵,驶上高速公路后车窗也开着没关。 “如果想学冲浪,来我这里好了。”望见濑户内海时萨达开口了,“有空房间,随你怎么住。” “谢谢。”我说,“迟早会去一次,什么时候倒定不下来。” “忙?” “有几件事必须解决,我想。” “那在我也是有的。”萨达说,“非我乱吹。” 接下去我们又许久没有开口。他想他的问题,我想我的问题。他定定地目视前方,左手放在方向盘上,不时吸烟。他不同于大岛,不会超速,右臂肘搭在打开的车窗上,以法定速度沿着行车线悠悠行驶,只在前面有开得太慢的车时才移到超车线,有些不耐烦地踩下油门,旋即返回行车线。 “您一直冲浪?”我问。 “是啊。”他说。往下又是沉默。在我快要忘记问话时他总算给了回答:“冲浪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了,偶一为之。真正用心是在六年前,在东京一家大型广告代理店工作来着。工作无聊,辞职回这里干起了冲浪。用积蓄加上向父母借的钱开了冲浪器材店。单身一人,算是干上了自己喜欢的事。” “想回四国的吧?” “那也是有的。”他说,“眼前若是没海没山,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人这东西——当然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生长的场所。想法和感觉大约是同地形、温度和风向连动的。你哪里出生?” “东京。中野区野方。” “想回中野区?” 我摇头道:“不想。” “为什么?” “没理由回去。” “原来如此。”他说。 “和地形、风向都不怎么连动,我想。” “是吗。” 其后我们再度沉默。但对于沉默的持续,萨达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我也不太介意。我什么也不想,呆呆地听广播里的音乐。他总是眼望道路的前方。我们在终点驶下高速公路,向北进入高松市内。 到甲村图书馆是午后快一点的时候。萨达让我在图书馆前下来,自己不下车,不关引擎,直接回高知。 “谢谢!” “改日再见。”他说。 他从车窗伸出手轻轻一挥,粗重的轮胎发出“吱吜”一声开走了——返回大海的波浪,返回他自身的世界,返回他自身的问题之中。 我背着背囊跨进图书馆的大门,嗅一口修剪整齐的庭园草木的清香,觉得最后一次看图书馆似乎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可一想才不过四天之前。 借阅台里坐着大岛。他少见地打着领带,雪白的扣领衬衫,芥末色条纹领带,长袖挽在臂肘那里,没穿外衣。面前照例放一个咖啡杯,台面上并排放两支削好的长铅笔。 “回来了?”说着,大岛一如往日地微微一笑。 “你好!”我寒喧道。 “我哥哥送到这儿的?” “是的。” “不怎么说话的吧?”大岛说。 “多少说了一些。” “那就好,算你幸运。对有的人、有的场合,一言不发的时候甚至也有。” “这里发生了什么?”我问,“说有急事……” 大岛点头。“有几件事必须告诉你。首先,佐伯去世了。心脏病发作。星期二下午伏在二楼房间写字台上死了,我发现的。猝死。看上去不痛苦。” 我先把背囊从肩头拿下,放在地板上,然后坐在旁边一把办公椅上。 “星期二下午?”我问,“今天星期五,大概?” “是的,今天星期五。星期二领人参观完后去世的。或许应该更早些通知你,但我也一时没了主意。” 我沉在椅子里,移动身体都很困难。我也好大岛也好都久久保持着沉默。从我坐的位置可以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擦得黑亮黑亮的扶手,转角平台正面的彩色玻璃窗。楼梯对我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因为从楼梯上去可以见到佐伯,而现在则成了不具任何意义的普普通通的楼梯。她已不在那里。 “以前也说过,这大约是早已定下的事。”大岛说,“我明白,她也明白。但不用说,实际发生之后,令人十分沉重。” 大岛在此停顿良久。我觉得我应该说句什么,可话出不来。 “根据故人遗愿,葬礼一概免了。”大岛继续道,“所以静悄悄地直接火化了。遗书放在二楼房间她的写字台抽屉里,上面交待她的所有遗产捐赠给甲村图书馆。勃朗·布兰自来水笔作为纪念留给了我。留给你一幅画,那幅海边少年画。肯接受吧?” 我点头。 “画已包装好了,随时可以拿走。” “谢谢。”我终于发出声音了。 “嗯,田村卡夫卡君,”说着,大岛拿起一支铅笔,像平时那样团团转动,“有一点想问,可以吗?” 我点头。 “关于佐伯的去世,不用我现在这么告诉——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再次点头:“我想我知道。” “就有这样的感觉。”大岛长长地吁了口气,“不想喝水什么的?老实说,你的脸像沙漠。” “那就麻烦你了。”喉咙的确渴得厉害,大岛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