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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窑主(3)


  
  3
  
  家里人都说金德旺的脸色不太好。
  有好些日子,金德旺没有再去那个小浴室,他怕撞到修脚小伙子所说的那个人。光听那个小伙子的简单描述,他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是那个人的对手。他知道,要是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赶来找他,就绝对不可能轻易地、简单地对付。十有八九,是来寻仇的。也许,一句话不说,验明了身份,上来就是一刀子。有些人,的确是亡命之徒。
  金德旺在窑上经营多年,他有体会。
  是的,有好多人扬言要寻仇。他们认为他欠下他们某个亲人的命。但金德旺认为,事情并不能怪他。他只是个开小煤窑的。谁来挖煤,早就应该知道一只脚是踏进了鬼门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古语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一旦出了人命,他能怎么办?他只是一个小煤窑主,不是慈善家。出了事,他不可能完全满足那些人提出的条件的。如果那样,他还开小煤窑干什么?他开煤窑,就是为了赚钱的。再说,他也没少花过钱,县里的,乡里的,甚至村里的,都要花钱。
  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满足他们。他们是爷,自己是小二子。没有他们顶着,自己的窑根本就不可能开下去。也正因为有他们顶着,所以他可以不理会那些闹事的窑工亲属。
  恨他的人当然就多。
  话说回来,哪个小煤窑主不招人恨呢?那种小煤窑,怎么会不出事。或是冒顶,或是透水,或是瓦斯爆炸,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最大的一次事故是在五年前,坑道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金德旺当时真的吓得瘫了,半天爬不起来。到现在,他也还能记得当时的情形。如果当时能调动大型的挖掘机、通风机和抽水泵,也许还能救活几个。但是,一个小煤窑哪有那么多的设备?据说县里的公安要抓他,他逃在外地躲了半个月。最后也还是乡里的某位领导帮他摆平了,但胁迫他交出原来的开采权。他知道,他要不交出来,事故的那一关是过不去的。人家早就眼馋他的小煤窑了。
  一交出去,就一了百了。
  那个领导安排户口悄悄地迁出,并且承诺说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他一家的行踪。金德旺怕了,也累了。他想:出了那样大的事,能安全地全身退出,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直到后来,金德旺才知道,那个领导把他名下的小煤窑,交给了自己的小舅子。而对前面的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了。
  金德旺成了一个潜逃犯。
  虽然,那不是官方(警方)的定义,但民间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死去的窑工家属,一定就是这样看的。加上过去陈年累积下来的,究竟有多少人仇恨自己,金德旺心里没准数。这些人,越积越多。他们之前没找他,那是处于一种短暂的间歇。他们就像是大雷雨前的乌云,在慢慢地聚集,越滚越浓,越聚越厚。一旦时机来临,就电闪雷鸣。
  金德旺感觉到了压迫。
  但是,在家里闷了好几天后,金德旺又受不了了。他感觉憋得慌。浑身上下,像是长了疥癣一样,奇痒难熬。他挠得后背、腿上,都是一道道的血痕。他需要到浴池里去泡一泡。只有泡着烫烫的热水,嘴里发出“口兹口兹”声,心里才会得到放松。他的心底里有话,但不想对家里的其他人说,他真的是怕待在家里了,天天晚上做梦。他也不知道最近突然是怎么了。他梦到那个又黑又高、脸颊上长着疤痕的男人,手持大砍刀,追到他家里来。要不就是梦到他们在黑暗的坑道遇见了,周围全是瓦斯爆炸后的混乱现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而金德旺在黑暗的坑道里,是那样的孤立无援。而潮湿的岩壁上,现出一张张恐怖的鬼脸,他们伸出一只只漆黑的手来,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很困惑和萎靡。
  他需要出去透气。同时,他也想到外面去听听各种传言,尤其是关于自己的。而浴室里当然是个好地方,那等于是个小小的各种地下消息的集汇地。与其这样窝在家里,不如主动去探听。他不能被动地、毫无防备地挨打,他想。
  他也要弄清对方的来头和身份。
  那天下午,他到达浴室内的时候,已经有两三个旧相识泡在浴池里了。经常在这里聚的,总有十几个有钱的窑老板。他们都把家安在了这数千里外的大城市,而实际上还操控着老家西山的煤窑。在城里的时候,他们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来泡一泡,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泡一泡身上的煤灰和油腻”。这些人都是貌不惊人却又飞扬跋扈的有钱人。他们张狂。他们张狂,是因为他们有钱。
  太有钱了!
  一方面,他们可以挥金如土,一顿饭就吃掉好几千;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锱铢必较,惜钱如命,比如在支付一些窑工工钱或赔偿的问题上。他们从豪华的酒楼出来,却立即就要钻进这简陋、污脏的小浴室。他们不喜欢有漂亮小姐出入的那种桑拿洗浴中心。他们知道,那种桑拿只是玩玩而已,要洗澡,却还是这种小浴池才更过瘾。泛浑的浴池水,永远是滚烫的,洗得心里舒坦、畅快。也许,他们要泡的并不只是身上的“煤灰和油腻”,而是心里别的什么。
  金德旺知道,他们其实是有点看不起自己的。他们有他们的理由,因为他们比他聪明,也更霸道、张狂。他羡慕他们。相比较而言,他们比他更年轻些,要小个几岁。有时很奇怪,到了这个年龄,就算是年轻一两岁,仿佛就不是一类的人了。金德旺其实也知道,他们的不一样,不单是年龄上(而且,事实上这几乎就不成其为差异),更重要的区别是在观念上、处事风格上。他知道,他们比他更能干,更狡猾,更工于心计。他们见过的世面比他广,识字多,有心计。在社会上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在县里、乡里,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所有需要的人都网罗进去,进行利益的最大化。而自己只是个土包子出身,相对而言,更本分老实些。
  “这几天你怎么没来?”一个叫老邱的人问。
  金德旺有些懒懒地说,“家里有点事。”
  “是舍不得媳妇吧?在家里陪媳妇?”老邱打着趣。
  金德旺却笑不起来。是的,这一点也不好笑。他出门的时候,看到大儿子的那辆银色宝马车不见了(原来他是停在会所的前面的),大概又是出去了。不用说,儿媳妇肯定又生气。儿媳妇不能不生气,据说儿子现在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是什么KTV包房里的小姐。一定是个狐狸精啊。儿子现在大了,他管不了了,金德旺感叹着。他只能装糊涂。他自己坐公交车,来到了东门市场里的这个小浴室。谁也不知道这小浴室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先发现的,后来慢慢地像是变成了他们这几个人的俱乐部。更准确地说,他们是几个固定的常客。他们泡了澡以后,就聚在一起,单独形成一个小圈子,和其他的客人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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