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1935(2)
时间:2015-06-06 作者:徐海蛟 点击:次
1935年6月10日左右,宋希濂第三次接到南京催问瞿秋白情况的来电。他觉得不能再等了,决定找瞿秋白作一次深谈,这也是一次貌似温和的审讯。 瞿秋白被押到了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的办公室,宋希濂看见面前还是一个瘦弱的书生,脸色苍白,略微有些浮肿,只是眼睛里已没了刚被捕时的疲惫和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潭深水似的沉静。 宋希濂先给瞿秋白倒了一杯茶,开始了一场迂回曲折的谈话:“瞿先生,这些天我们的陈军医都用了些什么药?你的病情好转了吗?”显然这是一句带着关切的话,不管假意还是真心,这话都有一种将交谈引向友好的趋势。 “谢谢。”瞿秋白呷了一口茶,“早已讲过, 目前的处境,作为囚犯,我服药只是为了解除点病痛,已用不着做认真治疗。” “瞿先生,你太悲观了。坦率地说,我是敬重你的。我在湖南上中学时就拜读过你的文章,那时慕名而不得见。今天在这种场合相见,在我也是一段意想不到的插曲。我今日虽有军务职责在身,仍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感慨……”宋希濂还是继续出他情意深厚、钦佩崇敬的牌。他知道瞿秋白是一个内心温和的人,他会被这种温和感染。 但这种推测是错误的,一个性情温和的人也有着自己坚不可摧的底线。瞿秋白似乎意识到了这样的温情对他并不利。“宋先生,你不必往下说了。”瞿秋白打断了宋希濂的话,“我不想判断你讲这些话的用意,但我也可以坦率地说,首先,任何语言改变不了我们今天相对立的位置;其次,我的命运最终并非由你宋先生主宰,你讲这些怕也是多余的吧。” 话说到这里,瞿秋白已经逼着宋希濂不得刁;无奈地将温情的底牌收了起来。 那天,宋希濂和瞿秋白整整谈了3个小时,这场谈话是以温和的方式开始的,但一开始就潜藏着激流和暗礁,是两个人的无声较量。谁也无法说服谁,这是两个走在不同路上的人,这样的道路永远无法重合,像水与火,像尖刀和花朵,像黑夜与白天,这一切都相距遥远。宋希濂希望瞿秋白最终能够成为一个识时务的俊杰。但是这一天宋希濂才发现自己过于自信了,这个外表文弱性格温顺的人,其实有着无比强大的内心,他有自己的方向,且坚不可摧,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已作好了不再回头的准备,他柔弱的身躯下面掩藏着无法折断的气节。
1935年6月17日中午,宋希濂接到蒋介石处决瞿秋白的密电,即派师参谋长向贤矩通知瞿秋白,这也是宋希濂作的最后一次努力。 向贤矩单刀直入:“瞿秋白,你多次说,被捕后就没有打算活下去,现在可以成全你了。遵照委员长命令,明天上午将送你上路。” 瞿秋白头也没抬一下,继续用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专注地写一幅字,边写边说:“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这样做才符合蒋介石的为人。”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向贤 矩问这个问题时觉得自己无端有些紧张,确切地说是瞿秋白的从容让他紧张了。 “也没有什么可以说了,要说的我都已经说完。”瞿秋白放下手中笔,抬头冲着他淡然地笑了。
1935年6月18日,这是最后一天。瞿秋白像往常一样醒来,换了一身新洗衣服:黑褂、白裤、黑袜黑鞋, 认真洗漱完毕。他为自己泡上一杯茶,点了—支烟。还有时间,他坐到窗前翻阅一本泛黄的唐诗集子。一翻开,目光就落到了韦应物的《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上:夹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 他用笔在宣纸上写下了这么一首诗,这些句子都是唐人的诗里拣出来的,但谁又能说不也是瞿秋白用心写的? “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刚写完,三十六师军法处处长余冰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列队到了监狱门口。瞿秋白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手里握着笔,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行字:“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墨迹淋漓,字体飞扬。 然后他推开门,冲着余冰点点头,一脸沉静地往三十六师的大门口走去。 走过人影稀落的街头,队伍不多久就进入了福建长汀中山公园,公园里有一小亭子,亭中已摆下了4碟小菜,一瓮酒,这是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备下的。看到这些,瞿秋白会意地笑了,他独自坐下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菜,自斟自酌,仿佛这是朋友为他设下的一个告别宴。 喝完最后一口酒,他起立掸去身上尘土,好像想到了什么,回头对余冰说:“我有两个要求,我不能屈膝跪着死,我要坐着。第二点就是不能打我的头。”这是一个绅士对死亡方式的最后一次要求,瞿秋白无疑是极少数在强大的死神面前仍保有绅士风度的人。 队伍离开中山公园,向刑场走去,瞿秋白一边往前走,一边突然有了唱歌的心情。他就开始唱了,先唱《红军歌》,再唱《国际歌》,他一遍又一遍,旁若无人地唱,高亢低回,慷慨动情,通往刑场的路,绿意逐渐葱茏,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枝叶间漏下来,斑驳有致,瞿秋白竟然看出了几分诗意。这哪里是赴死呢?分明是回家!唱到最后,他觉得浑身上下多了一股说不出的劲。 这个文弱的书生,一路唱着走到了长汀郊外的罗汉岭,离行刑地点已经不远了。但他却在罗汉岭下的一片草坪前停住,目光向四周凝望了好一会,他大声地对百余号行刑的官兵说:“此地甚好!”然后他坐了下来。那—刻阳光正照在他的额头,他的脸也变得明亮了。 他没有站着死,那样太累,太过古板;他没有跪着死,那是奴隶才会有的死亡姿态;他选择坐着死,这个动作真是富有深意。坐着,一个放松的姿势,一个舒展的姿势。坐着,一个与世无争的姿势,你看,那些高僧,哪一个不是采用坐着的姿势来反省人生,参悟生命的?那些得道的高人,哪一个不是坐着坐着,就让灵魂摆脱了沉重肉身,翩然飞去?这个属于瞿秋白的姿态,这样的姿态不高扬也不低下;这样的姿态最容易看到人生真味;这样的姿态,让尘埃落下,让不羁的灵魂远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