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小说 >

像白云一样生活(8)


  绳子吗?就绳子。家里所有的绳子,爹搓了几年准备去卖的绳子。绳子就是绳子。他系着绳子。他突然想到,爹是要他明白一些事理,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教训一下他:杀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要轻易杀人,然后,让你下临深渊——进入无底的天坑。
  要下便下。就跟当时爹要他下一样。可是,当他吊上了绳子,朝窗外一看,不知怎么,一阵大汗就铺天盖地而来。没有预兆,没有防备。那汗水就像雨一样下淌,每个毛孔突然成了“月亮窝”,比月亮窝沁得还厉害——就是哗哗往外流。
  “你是怎么了?”老板阴沉着脸看了他一眼,“你这是害怕?”
  老板又多说了一句:“你不是说可以吊的吗?”
  从来没有这样淌过汗的细满只好往窗外爬。这是另一个天坑,一个更难受的,像山一样压来的天坑。爹说过,能忍则忍,你争个什么呢?爹是在心里“说”的,他有灵犀。他悔恨,他理解了。能忍则忍。
  他流着汗,快哭出来了。他不会哭,咬着牙吊下去,死死地抓着防盗网,打孔上膨胀螺栓。他咬着牙干活,让汗淌,淌完了,身体里的水淌干了就好了。
  后来身体里的水真的淌干了,他安着防盗网,在空中。在家里,在此时——假如没发生那事,现在,我在杉木坪那红棕壤的坡地上赶牛犁地,旁边有狗和羊子,有白云。苞谷秆发出碧绿色的声响。我躺在地上,蓝韭和苔草如垫絮,气味芬芳,云影流动。更远的地方在我不想去的地方,河流、村庄和公路。我住在神仙住的地方,像白云一样生活……
  像第一次无来由的流过滚滚大汗以后,又安装了两次又流了两次滚滚大汗,让老板恨不得把他赶走。可他可怜的样子,老板又不好说出。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好人。
  第一个月,细满拿到了一百五十块钱。竟一晃就去了一个月,细满竟坚持了一个月。一双手被油漆泡得稀烂,眼睛因为反复被电焊弧光灼伤,红肿得像桃子。可钱是真钱。挨过老板和老板娘骂,可那是真钱。老板那小妮子,用尿滋过他的脖子,可那是真钱。他追求真钱,他微笑着,能忍则忍。他追求真钱的响声和手感,追求真钱的自在,宽厚,追求真钱的安静,瓷实,追求用难以忍受的劳动换取真钱的沉甸甸的重量。那只有他掂得出来。
  他把那一张真百元的放在假百元上,压住假钱,掩盖假钱,不让假钱露头。
  
  十
  
  老板长着尖尖的脑壳,灵活的眼睛,可是不看人,老板用自己不停的干活,来催促学徒们不停地干活。
  老板也不刻意地教你,说,把那根焊焊。细满就捉住电焊钳也戴上老板的黑眼镜,在钢筋上啄着火,就去焊了。就这么会了。老板说,下二十根一米三五的。细满就拿了卷尺去量,就在切割机撕心裂肺的切割下,把二十根一米三五的都下了,就会了。
  老板就是这么个人,要做的事,只说一句话,多一句都不说。拿了绳子,就要你下天坑。那是在惩罚你,给你烙饼,也不告诉你,第二天说,躲躲,就把你赶出了家门。老板跟爹一样。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全被电焊烧出了洞,全被油漆涂成了硬壳壳,问爹,我还躲几天?爹不回答。爹不在身边。穿着那么脏的衣服,与老板一个锅里夹菜,老板和老板娘只当没见着,只当跟叫花子进餐。一屋的叫花子,一屋的破铜烂铁还有电线,还有个猪窝般的铺。
  细满不害怕,奔真钱去的,可惜太少。那一段时间,生意出奇的好,老板做出去的防盗网还需要重新加固,因为城里盗贼太多,刚做好的网窗就被撬了,剪了,扳弯了。老板心里真高兴,常常喝酒,炒猪顺风,说,强盗有吃的,少不了咱一口。有人找他扯皮,说下的钢筋细了,稀了,做门的钢管薄了。那就得加钱,加真钱。老板没一次碰到假钱。
  细满找他学识别假钱。胎皮也会,什么线哪,水印哪,变色哪,摸上去粗粝哪,还有暗字哪(要用一种特殊电筒照)。细满学了这些,摸着假钱,在黑暗中牙齿咬得咯咯响,可你丢了命,你为这几个假钱露了富,丢了命。是我杀了他吗?——他问自己。
  胎皮在黑暗中不数假钱,(被禁止)。把那空中的铺弄得打摆子一样摇动。然后用一个瓶子接(被禁止)。细满说:你不动好不好。半夜,脚头的胎皮动得一塌糊涂,像梭子在机杼上来回跑动。
  天气又热,上头没窗户。细满就知道了胎皮的毛病,也不想管他,就到下面,在门口摆了个木板睡。看夜空。城里的夜空光秃秃的,灯光把星星全枪毙了,天空死干净了。可山里,咱那杉木坪上,星星满空都是,挤得像从电影院出来的人群。还有满坡满林子的萤火虫——到了夏天,萤火虫出来了,空气里浮动着一浪一浪的萤火虫,闪闪灭灭,人就浸泡在萤火虫的水波里,就像在梦中漫游……爹,我还躲几天就回?……
  汗流多了,他只有不停地喝水。
 铁网生意做到了二十层楼的高层住宅里。
  如果……他看到胎皮没精打采地站在二十层楼的楼顶,系着绳子,还要放防盗网下去。
  他的(被禁止)快要流光了,可他营养不良,甚至便秘。恶心的胎皮,他站在二十层楼的楼顶——如果他就掉了下去,一头栽了下去,是我还是他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呢?……他忽然想起:是那个人自己踩滑了掉下去的!——那个人要看石头;胎皮在摇栏杆;石头松了。栏杆连根拔起了……他喊“你要当心”;他给胎皮喊:“你要当心!”他结结实实地喊了一句。那胎皮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很奇怪的眼神;——那个人也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一眼。后来就不见了;胎皮不见了,下去了。——他抓住了他的手;——他抓不到胎皮的手。胎皮说:“你做么事?”——“我抓你。”——“你下来啊!”胎皮喊。
  细满大汗又滚滚而下了。老板出现说:“啊?!”
  我没有推他,现在证实了,全想起来了!是他自己下去的。我站在这儿没动。他在那儿也没动,是一种不可能失脚踩滑慌张掉落下去的样子。他也不可能被我推下去,因为他脚站得铁稳,他站在那儿像脚下打了二十个膨胀螺栓似的,就是台风也撼不动他。没有人可以把他推下去。没有人能推胎皮,推那个人。没有人能推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作品集陈应松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