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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白云一样生活(7)


  他开始往长江走。
  鱼峡口是一个不错的地名。他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长江。敢情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水啊,并不只有无尽无头的大山。细满有些兴奋,很兴奋,非常兴奋,一路的阴影都忘了。听说是修三峡大坝,这河口,这长江,都宽了。河底下过去是一个小镇哩,现在全淹了,崭新的房子搬到现在的山上,成了新镇。
  他看到了江上行走的巨大游船,洁白的身子,漂亮的造型,像神话中的宫殿。像水面上逡巡的巨大的鸟。不只一艘,两艘,江面上,来来往往有许多艘。江风也开阔了,水腥味浓密,两岸的山峦就像图画。
  前面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三峡大坝,如一道空中巨墙,横亘在万顷波涛之上,把长江捆了个严严实实。人可以把长江弄成这个样子?山外的人有这么大的能耐?!——山和尚。他听见有人在贬损他。山和尚是一种鸟,叫戴胜。说你山和尚就是指你没有见识,就是藏在山里的一个连老婆都讨不到的和尚。山外的人应该骄傲,应该翘尾巴。山外的人大气磅礴,山外的人不与山里的人一般见识。
  过船闸,船在那水闸里慢慢下降,好多好多船都赶进闸里,有大游船。大游船上有黄发蓝眼睛猪皮肤的外国人,男人女人。好多外国人,他们是来看中国的风景的。我看到了这么多外国人,我要回去将这些所见所闻讲给姐姐听,讲给奶奶听。
  船降下去了,降到了另一个水位,另一条江,而上面大坝关着的就是三峡水库。细满看着,仰头回望着,那高高的大坝,比山还高的大坝。他就到了宜昌。
  轮船码头可是个大码头,好多来来往往的人,好多店铺,好多商店。他突然看到了穿警服的警察,心就一惊。他就往人多的地方挤,想将自己消失进人群里。后来,他到了街上,不知道往哪儿走。他要吃东西了,想买点水喝,还想买点烟抽。不知怎么,他想抽烟,有根烟,有个打火机,像爹一样,人就能平静下来,无事一样的,身上的零钱花光了,那就要用爹给他的那一千块钱了。他找了个隐蔽无人的地方,从内面拿出那一千块钱来,飞快地抽出一张,把剩余的钱放好,就去一家铺子买东西,烟、打火机和喝的水——唉,水在城里也要钱买啊。
  他买了一包两块五的红金龙烟,打火机一块、水一块,共四块五,他把那一张百元的递进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跟爹差不多。那老人将钱看了看,摸了摸,又看了看,又掸了掸,又照了照,对里面喊:
  “快来,这里有人用假钱!”
  细满抢过钱拔腿就跑,像只受惊的兔子。
  他跑啊跑啊,手上捏着那老头所说的假钱。他拐了几个弯,终于跑到一个有树和花坛的背阴处,感到安全了,就把那钱展开。他很少经手过一百元的钱,这辈子也就两三次。他认真地摸了摸,看了看,好像是有假,再把那其余的九百元拿出来,都是一样的。他有些疑惑。他的内心很惊雷,发出很空洞的响声,仿佛一个梦破灭了。——他全是拿假钱来哄骗我们的啊!我把他推下去,竟是一堆假钱?
  一种很荒谬的感觉油然生起,连自己的躲避也没有意义了。他决定再一试,用另一张。于是他盯着了一个街头卖报纸的小孩。他随手拿了一本很花的杂志。没看清楚是什么名字,就把钱递过去让他找;那时他候在一边,瞅着没了人他才过去,那是一个空挡。那小孩把钱就那么一看,一摸,说:
  “不要。”
  “为什么?”
  “不要就不要。”
  “为什么?”有时间追问。
  “假钱,你哄不了我。”
  细满的心彻底冷了,身子全部软了。是假钱,所有的,那个人全是假钱!
  
  八
  
  一个揣着假钱的山里娃子,带着绝望和愤怒在城里行走着。他已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靠喝路旁店家水管里的自来水生活。这一天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找一个卖烤红薯的讨红薯吃。卖红薯的看他饿得失魂落魄,就给了他一个小红薯。细满连皮都吃进去了,可没填到牙缝。牙缝里全是沙子。红薯这玩意儿在咱们神农山区是喂猪的东西,可在城里,还卖一两块钱一个。
  卖烤红薯的是安徽人,俩人交谈起来,卖红薯的就指着前面街上一排店铺,说那里会要人的。
  身无分文的细满就到那边街上,一家一家问,问到一家敲敲打打油漆味刺鼻还有切割机疯叫的五金焊接店子。老板在,拿着铅笔和钢卷尺在量钢筋,也是个穿得脏兮兮的人,手上全是黑垢。还有一个跟细满差不多大小的娃子在调油漆刷钢网。那店子里还有老板娘和一个乱跑的小妮子。老板说,反正要也可,不要也可。就要了,一个月……那老板说,做了再说,你做不做得了?
  这是一项繁重的活。可再繁重,刚开始也能做。等着吃饭的时候来临。来了,给了他一个碗,一大碗饭,跟老板一起吃。老板搛一碗菜就跑到门口一堆钢筋、窗户、铁门堆里蹲着吃,那个同样是帮工的也是,细满也就这样。菜搛得很少,怕人家说他只会吃。
  吃饱了饭,撒了一泡尿,就睡。他跟那个同龄帮工睡在用铁棍搭的铺上,在半空中的地方。下面的床睡老板一家。上面只有一米高,人只能钻进去,里面有脚臭味,鼠屎臭味,说不定还有一些见不得天日的烂虫。
  细满终于能睡了,能伸展四肢慢慢想事了。他就想事。就算是狗窝,也能舒坦地、安静地想事。
  逼我出来了。脚头的胎皮——就是老板的亲戚娃子在听收音机。他叫胎皮。胎劈?胎逼?“楼”下老板一家在看电视。街上有汽车在呼呼地驰过,隔一会儿一阵,隔一会儿一阵。我出来了。我刷锈刷漆切割钢筋和钢板。这是一个累得像骡子的活儿,学也能学点东西。可人血草会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燃烧起来,像火,照亮了他的梦魇。高高的人血草,人血草的坟冢……模糊、混乱、亢奋的争吵声……那人骂着……那人掸着一张张让人愤恨万分的假钱,假钱一张张飘落成黄色的人血草……使假钱的定葬身天坑!是的,用假钱哄骗山里人的只能葬身天坑!我爬出来了,我爬出了天坑,我没有干过坑蒙拐骗的事,天坑是地狱!坏人才进地狱啊!
  
  九
  
  细满第一次跟着老板去人家家里装防盗网。
  那也就是个六楼七楼。老板要他跟胎皮一起爬出窗台,腰里捆上绳子去打洞。


作品集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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