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脚步
时间:2015-05-31 作者:王开岭 点击:次
这样的城市非常乏味,它显示的是技术能量,没有灵魂。 ——皮埃尔·卡蓝默
那些街上的晨跑者,那些蹦蹦跳跳上学的孩子,那些笑逐颜开、边走边聊的早班人,那些黄昏时的遛弯族……那些用脚步生活的人,怎么都不见了呢? “小,即美好”,这是30年前经济学家舒马赫的一册书的书名。我越来越支持这句话。 大,正让城市削掉双足,脚步日渐枯萎。我们腿脚的使用率已低于人体其他部位,它甚至很少被放置到地面上——我说的不是地板。 点与点之间的遥远,让我们望而却步,不得不收起双足,换之以轮胎和轨道。 现代人的日常身份,不再是“行人”,而是“乘客”。 2 北京城已套上了第六个大呼啦圈,且环距越来越大。自己为棋子了。城市的态势只能用涟漪来形容,且是巨石“扑通”激起的那种。面对急剧的扩张,没人敢吹嘘熟悉每一条波纹了,连的士司机都像片警那样,专挑熟悉的“片”跑。每逢赶时间,我从不敢搭私车去机场,看错一个路标,前程就毁了。 “大”编织的迷宫复杂而诡秘,无端制造的浪费与周折,让一切“准时”的承诺都变得可疑、艰巨。 由于太大,任何人都只能消费极小的一部分,无法从整体上参与它、拥有它。 这是一盘谁也下不完的棋,人只能在上面流浪,胡乱移动。某种意义上,已无真正的“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无边无际、日夜更新的城市,把所有人都变成了它的陌生客,几月不出门,即有一种陷入“异地”的恍惚感和迷失感。 记得购房时,关于地点,我有个愿望:能一句话说清我究竟住哪儿,并让朋友凭这句话找得到我。后来才发现,这想法太迂腐了!除非你住在天下皆知的某个地标旁,但以正常的购买力,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我曾给一个土着朋友发短信,说明来我家的驾车路线,尽管言简意赅,还是耗了50多个字。 据说,法国学者皮埃尔·卡蓝默访问了几座中国城市后,感叹:“它们太大了,每一次进入我都忍不住发抖。” 在无jie的“大”面前,脚力是渺小的,所有的腿都会恐惧、自卑、抽搐。 由于“脚”牙口“历程”之间的逻辑松散了,“人生脚步”一词,正丧失其象征意义。城市无法用脚来丈量,人生也不再用脚来记录。我的同事,人均每日乘车3小时,那是一种天天出差的感觉。一家伙恶狠狠地感叹道:“天天三小时!他妈的,练书法我早成了大师,下围棋我早晋级八段了……” 是的,我们最有效的生命时间,都虚掷在了路上。 而且,这是纯物理、纯机械的“赶路”,绝无精神活动和审美可能:堵、挤、抢、搡、刮擦、焦灼、噪音、污染……整个一个皱眉和骂娘的过程。 3 我一直深以为,美好的地方一定是养脚的地方,诗意的城市应该是漫步的城市。 我对“散步”一词有着本能的偏爱,多年前逛书店,一眼瞅见封皮上有“散步”字眼的两册书:宗白华的《美学散步》,卢梭的《一个孤独者的散步》。二话不说捧回家,果然是好书,极好的书。我热爱散步的人生,信任散步的产物。好的灵感、音符、情愫,就像蚂蚱藏在你的途中,会突然于草丛中跃出。 在什么情况下,漫步会成为城市的主题,人会心甘情愿地安步当车呢? 除城不能太大、任意两点间不能太远外,还有两条:沿途空间应有舒适性和愉悦感,有魅力,不乏味;人的生活节奏相对舒缓,不焦灼。 后者属时代心境,最难化解,不再赘述,只说空间。 一个城市是否对脚友好,是否对漫步发出了真挚的邀请,看“人行道”即一目了然。人行道在道路系统中的地位,直接反映出城市对脚的态度。而普遍的现状是:人行道的待遇太差了,较之宽阔的车道,它要么被忽略不计,要么被严重冷落和边缘化,甚至被侮辱。不仅人行道受车道欺负,行人在车辆前也被迫礼让、退避、服从。 在一座美好之城里,道路系统应在细节上处处体现对行人的体恤,人行道应享有特殊的荣誉和尊严。 那天,我要到马路对面去,一个外地来的朋友正拼命挥手,可附近既无天桥亦无路口,我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跨越几十米天堑,最后招了辆车,从一个桥底下绕回来,跋涉了几公里,才和朋友握上手,真可谓咫尺天涯。 丹尼贝尔说,城市不仅是一个地方,更是一种心理状态,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 选择一座城市,就是投奔一种生活。 规划一座城市,就是设计一种生活。 4 不可否认,长安街乃京城最伟大的街。我曾尝试在这条伟大的街上散步,发现唯深夜可忍,白天只适于车,不适于人。它空阔嘈杂,油味呛鼻,让人心烦意乱不说,且树稀荫小,不便停驻和小憩:它虽建筑林立,但万象实为一景,枯燥无味,缺乏细节。而且,其笔直、宽阔,决定了它只适于游行和阅兵,不支持个体的散漫和自由。 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雅各布斯说出了一个重要观点:城市要饱满,要丰富,须保证“大多数街段要短,也就是说,在街上很容易拐弯”。 在北京,真正对漫步发出邀请的是胡同。其一砖——木都有体温,元素鲜活,细节密集,最具酵母气息和微生物色彩,所遇之人也有趣……重要的是,你能与它对话,一个门礅、一副春联、 一棵槐树和一窝喜鹊、一丛墙头草或一只流浪猫,都是一个有趣的信息体。而长安街,你就没法交流,它根本不打算和你平等。那些威风凛凛的建筑体,阴郁僵冷,拒绝握手,拒绝攀谈,只接受瞻仰、服从。 琉璃厂、大栅栏,本为京城最活跃的市井,但整饬葺新后,野性和生趣没了,故事与传奇没了, 民间性和平易感没了,店主与顾客的多样性也没了……总之,有意思的人和事都没了,甚至比不上潘家园和报国寺的地摊,后者更有张力和弹性,更有潜伏的江湖能量。偶尔,我也会逛逛琉璃厂,但权当凭吊了,脑子里装的满是王世襄、张中行笔下的旧影,画饼充饥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