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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一枝春风来

  周痩鹃《花影》里收有一篇关于梨花的文字,是《梨花如雪送春归》,题目和行文,都不是老先生一生文字里的佳构,可是有一句话倒是记住了,他说“梨花开的时候,正是江南春尽的季节,看了庭院里梨花如雪,想起古人‘梨花院落溶溶月’的诗句,雪白的梨花,映照着雪白的花光,这真是人间清绝之景,最足以耐人寻味。”父亲在世的时候,在老家栽植了一个园子。我们是北方,每年春天,园子里最先开放的花儿,就是梨花了,那一段日子,是春光才要展开的时候。在满园梨花里劳作,虽然辛苦,可是父亲的心里,是最高兴的。一年的希望,就在梨花里展开来。
  
  近日读指尖的《槛外梨花》,就又忆及往日,有别样的心怀来到笔下。这是山西一个奇女子的人生思索,人说是平静而内敛,隐秘而清新的叙述。我同意这个看法。她说“在火车上,适宜想念某个人,构建一个故事的框架,将自己和想念的人放进去,然后,看着他们相亲相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还给了另外的想象,因为人生百样,不可能只有一个模子。而我,却独是喜欢这般想象。也因为去日苦多,人生多艰,高兴是这样,不高兴也是这样,何不目澄心洁,景象动人呢。
  
  我不知道指尖的身世。可是指尖曾反复回味过“祖母温暖宽厚的怀中”,她说,“趴在祖母的怀里安然地度过慢慢长夜”是“幸福”的。“没有她的的怀抱的夜,是多么多么难挨。”也在祖母身边长大的我,看这些文字的时候,感受到的亲切,自不待言。“她在世的八十多年里,从不吃肉食,她最喜欢的吃食便是南瓜,她将它们煮着吃,煎着吃,蒸着吃,总也吃不烦。”老去亲人的生命,在后面一辈辈中得到延续,这就是生活,也是真谛,当指尖父女坐在老人坟边回想往事的时候,读者心灵中的某根心弦,会被拨动的,因为谁都有童年,谁也有祖母。指尖写到了她的母亲,那是一个在黑白照片上“美丽的好年华的女子,长辫依襟,黑发葱茏,身体丰腴,面色白净”。她一直微笑,被孩子们唤作王老师。小时候的指尖“固执地认为,做母亲的孩子是很倒霉的事情。因为“她的忙碌,让她忽视着我和祖母的存在。”指尖“在祖母薄瘦的背上”的时候,她的母亲在很远的地方,讲课或者给她的学生孩子们“生起冬天里的火炉。”她甚至“不记得”有没有跟母亲在一张床上睡过一夜。
  
  体味到母亲亲近的时候,指尖已经做了孩子的母亲。抱着孙子的母亲,再度被女儿审读。这一读,读到的是人世间至纯至美的亲情:“我是她爱着的孩子,这是真的”。“我们是亲近的,亲密的,相似而又亲切的。”其实人的生命,就是在不断的体悟中渐渐升华,渐渐走向完美的。那一朵花,一块石子,一页书,某次短暂的邂逅,某回偶尔的心跳,“原来也藏着稠密的、细碎的、隐约的皱纹”,“它像母亲那密集的皱纹,内里藏满了故事,藏满了辛酸,藏满渴望,藏满默不作声的关切和热爱。”她说过:“如果可能,我愿意以我的生命,去交换母亲的健康。”那是和妹妹一起落泪的时候。读指尖的文字,我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得补上过往岁月里的忽略了,去关心和体贴老人。人同此心,心同此情,人生啊,大约都该在这样的阅读中净化的。
  
  指尖反复地写过咳嗽。她甚至把一篇文章的题目就标作《我的咳嗽》。有生四十年,每个季节都来的咳嗽,让这位善于体察生命的山西女子写出了不少文字。要是借用一下禅宗法眼的说法,算得上以咳嗽悟道了。她说“生命中好多东西是与生俱来的”,真是至理名言。残忍的咳嗽来了,太阳也来了,尽管是束手无策,尽管“从来不是它的对手”,但是“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因为它的存在,我才可能最直接的、地触及到生活的本真,顿悟到生命的意义。”
  
  人说,成功的人生要经历至少二十次跳槽。十年中,指尖已经“有六个单位曾成为我寄予希望的最后宿地”。她不虚伪,不愿意像别人说的那样,把这些经历讲作是财富或遗憾。她说那是生命刚好到了那里,为了不使生命停止,走了起来。她说“人若无路可走,便也不得不走,对错由不了己,只问心吧。”人生之路,本来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古话说,善易者不卜,把前面的路弄得太清楚了走,也没有多大意思,何况本来就没有谁能弄得清楚。推想,指尖的人生之路,会因了思考的清晰而越来越好。
  
  指尖似乎对夜的感受很深很深。其实每一个人,每一个动物甚至植物,还有微生物,怎么可能对夜,对白天和黑夜会没有感受呢?只不过作家是用笔把夜写了出来,把夜里的感受记了下来。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夜是难熬的,可是作家也捕捉得到暗夜映衬出的温情:“急匆匆裹了寒气入门,同屋的两个女孩,一个在绣花,一个躺在被窝里看书,绣花的那个即将出嫁,脸上总含着淡淡的笑意。”
  
  我看到了指尖的初恋,看到了“他从遥远的城市来,在黄昏的公路上出现。”还有那条小巷:“但是有喜悦的,为着可与他一起行走或者小坐。”那条并不笔直、逶迤的根本看不到尽头的巷子,竟然是一个天堂:“我渴望他把我毁灭。某些时候,毁灭也意味着最安全的结果。”真是不可方物,“初次爱情萌芽的甬道,只出于一个人的喜悦欢欣。”遥远的记忆,被笔触所及照亮,结出思维的红果子,人生之况味,大家来品,不亦甘泉乎?
  
  指尖写过“红尘”,写过“我们的博物馆”,颂过“私奔”,写了“玉米”,写了“即将消失的村落”,生命里的方方面面,是有井水处就有指尖词语了。记忆深的,是那篇《棉袄记》,是临行密密缝的母亲,在女儿出嫁的时候做的嫁衣:“艳红缎面上,金色的缠莲枝图案,西式剪裁,立领,对门纽绊,照镜一穿,依然可身”。只结婚的那天穿了的。这自然是母亲做得最好的一件,可是此前母亲做的让指尖欢喜无限、直到别人都不穿棉衣了才下身的那么些棉袄,一直是人生温暖的源头。书里说是触手可温,这里换做触目可温,蛮贴切呢。
  
  读着生活的指尖读了瓷。她说一个懂瓷的人心一定是安泰的,她说那些美妙的意境均来自于瓷。世界上有没有瓷的地方吗?那么谁又不懂瓷呢?谁真懂瓷?懂与不懂,大家都用,有瓷,有碗,有碟子,人心就会安详。人心安泰,世界就安泰,有瓷的地方就有幸福,指尖之魅力,或亦在斯。
  
  《槛外梨花》的最后是一篇题为《在南关》的文章,记述了作者一家在南关那个报纸糊着顶棚、逼仄拥挤的老屋还有里院子的生活。生活和生存给了大家一个体悟:“南关,原来是难关的谐音。原来是上天安排我们住进难关的,它在考验我们的毅力跟耐心,让你裸露真实的丑陋,好在,我们都顺当地走过来了。”他,是舍不得让劳累的,儿子,是心上的宝贝,家是幸福的港湾。在为指尖欣慰和祝福的时候,愿天下人都过了南关,过了难关,安宁幸福,有多好啊。
  
  指尖对人生的体察,是内省的多,假以时日,当笔触在更多的意义上体察民生,观照古意的时候,我们会见到更好的文字。
   2010年2月12日上午写完,雪霁天开,艳阳高照,时为除夕前一日也。



作品集黄岳年 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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