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七)(4)
时间:2015-05-24 作者:鹿桥 点击:次
"说得怪可怜儿的。"大宴看了他那一步也不能好好地走,蹦蹦跳跳的样子说:"近来确实懂事多了。也长高一点了。伍宝笙给他留神找个死耗子吧!你们耗子领耗子,说不定还能领个活的来!"这一下子,女孩子们可吃了亏了,都骂凌希慧讨巧不成,让人家占了便宜。 "这也应该。"伍宝笙说:"等小童再长高点儿,肯勤着洗脸,肯穿袜子还要细心点儿能留神女孩子头发样子的时候,我一定给找!现在这副神气,这份粗心,还用不着。"大家听了问这"留神女孩子头发样子"的典故。她便讲了,大家就笑。说起了蔺燕梅的头又谈到范宽湖似乎常去接近她。凌希慧说:"范宽湖是个不错的,比他妹妹强多了,可是这一点上却不大成。他的心思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蔺燕梅也是个傻丫头不知事儿,真是怎么闹的!" "所以聪明丫头们,就都很知事儿了。"小童突出一枝奇兵。凌希慧竟招架不及,把脸一沉说:"人总是爱惜自己认为好的人的。所以不觉话说多了。咳,忠厚的话也要防不忠厚的人听!" 小童已经知道这是以攻为守了,便不管她。因为忠厚两个字他倒想起米线大王一夕盛会,便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这事女孩子们也策有所闻。现在才有机会见到全貌,都听得津津有味。就分外觉得街上走着的昆明口音的人可爱了。他们是多么想家,又是因为年轻多么容易把一片对故乡的爱移植在自己寄居的土地上啊! 他们走完正义路,出了近日楼,上了金碧路,从金马牌坊下穿过,走完金碧路过了拓东路联大工学院,到了去巫家坝公路上,蔺燕梅的家是一幢小洋房,在这公路旁,距巫家坝航校一半的地方。这样算来距学校已经有近五公里的路了。 走上巫家坝公路,道路两旁便都是田地了。远远望去可以看见飞机不停地起落。航校正加紧训练保卫祖国领空的战士,星期日也不休息地上着课。乔倩垠的身体不大好,她走乏了,要求大家都休息一下,她说: "我实在累了。大家休息一下吧,走得脸红气喘地到人家家去也不好。" 伍宝笙看她额上已经见汗,怕她着了凉就用手绢替她擦了,又把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由她倚了路边一棵白杨树休息着。 "这地方就像我们杭州一样。"薛令超说:"笕桥中央航空学校就是这个样子。一片田,那边飞机一个劲儿地起落。背后一片山。" "水田又像我们吴兴一样,也是河沟,也是树,不过,河里太狭不能走船。"乔倩垠说。 "我想何处不是中国?"大宴说:"我们这一辈的人乡土观念已轻得多了。我们不但近昆明人,也能什么地方,及什么地方的人都爱!" "那么说来,何处不是地球!"小童兴历地说:"全人类都是一样!又何处不是宇宙!妈呀!问题太大了!" "少作点梦吧。"凌希慧冷冷地说:"耳朵里听着航校的飞机,心上还会想得这么远!这才一个星期没有警报,然后又有了新目标。太聪明的人,指示了远一点的目标是危险的,因为人人都要反对他。你若放下了武器去找日本军阀携手说:'算了吧,你不用打了,黩武主义早晚要失败的,何必大家看不明白,一齐受损呢?'他要不是一枪把你送回老家才怪。有了这么一个糊涂的起来捣乱,大家只有跟着倒霉,我们没有发起战事呀!可是你忍心劝我们的军队不要打,受日本军阀宰割去等待他们觉悟吗?" "那样其实在人类进化上是一种罪恶。"伍宝笙早在一边想了半天了:"这种爱人的道理有点似是而非。人类所以有今天不是偶然。从一个初有生命的变形虫,哐是一小片原生质进化到了人类,不知道走了多少险路。我们从生物进化里不知道看见了多少战争了。有了战事,就该尽力的打,一定要使胜利难得,要使胜利可贵,要用尽心力开发,用尽富源打上一打。打仗是一种权利。好像是竞选的资格一样。谁要是说泄气的话便是个弃权者。也许就因此把进化迟延了。努力竞争,才是 人类。这爱是大的。而人类进化又是无止境的。用不着假定一个目标便到那里去休息。这么说吧,我们看人类的身体构造还很有可改之处。但是这个看法是今日人类的看法。一旦改良了不会又有新需求吗?人类本身如此,更何用说人类力量能驾驭的其他东西呢!" "不过一个人生命有限,他只跑接力赛跑中他自己的那一段。"大宴说他是绝对不作梦的。他也不是纯科学家。如今这个世界正是他的世界。他有科学上极丰富的知识。也有历史的眼光:"这样说来,我们应该看准了自己这一段的目标,努力跑就是了。这样,凌希慧也不必生气。人生本是一段一段儿跑的。可是这个接力赛跑以我们有限的生命来看还看不到头,所以伍宝笙说的放弃便是罪恶的话也是对的。你想,在你这一棒里跑得慢了,岂不是累了万代子孙成了千古罪人!但是说能力不够的战败者在进化中的功能,就仅在增加战事胜利的可贵,我就不赞成了。大家都努力跑,进步一起都快,就是战事常促成发明的道理。不过,今天你慢,也许明天在另外一个情形下你又比别人快了。也不见得就总是可可怜怜儿地当个陪绑的人。只要先前后看清了路线,跑起路来,脚步清楚!当然这话是用战争作比喻说的。" "好了!"乔倩垠站起来说:"我也休息够了,你们这种谈话我听了就累!我尤其反对优生学。这个世界已经够忙的了。你们把人类又改良一下,再忙一些。人生还是人生。我记得有一张战前缩减军备会议时的漫画。画了英、美、法、德、意、日列强每人掮了一尊大炮,为这军费负担压得汗流气喘,另外画一张谁也只背上一根步枪,仍是势均力敌,题目是'何不如此?'这就是对你们这种情形的人的一种讽刺。'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 蔡仲勉用不忍的眼光看着她说:"人的思想都是有来源的。你的这个想法恐怕都因为你身体太弱了。注意点健康吧,别叫思想,健康互为因果,就不好办了。"大家都知道乔倩垠身体差。很以这个话为然,不过也不好再说什么,怕她难过。看看蔡仲勉脸上充满了阳光血色的快乐样子,希望她自己能体会到健康的快乐就好了。 话正说得热闹,已经看到了浅黄色的一所小洋房在路右边。矮矮地一圈白色小木栅围了不大不小一片青草地。这样的小草,在云南是四季长青的。木栅的门,虽设常开,有一对栗色长鬣猎狗在田野里追逐着玩。看见他们几个人走上小路来。就向他们跑来。伍宝笙是来过的,知道这一对狗不胡乱咬人,就拉了乔倩垠在身后,自己走在前面。小童,大宴几个男生在后面慢慢走。那一对洋狗就跟了他们脚下转,鼻子在各人脚下嗅个不了。凌希慧胆子大,不在乎。乔愈来愈垠虽然也相信它们不致咬人,却仍不免一手按了心口,一手拉了伍宝笙,两只脚,一步高,一步低。看看走近了小木栅门。房门开了,蔺燕梅一手按了未扣好的大衣,就飞跑过来,轻盈地跑下石阶,转过阶前一个小圆花池,过来扑在伍宝笙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