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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七)(2)


  "唉!妈呀!"小童简直叹气了:"这成了神话了!我们简直是走进了那个神秘的小木桶里了。大吃大玩,然后又忽的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还是一个小木桶子。"那个老婆婆听了笑得拢不上嘴。她张了无牙的口,问道:"这位小先生今年二十几了呀?"
  "他二十!"大宴替他回答。
  "才二十!"她听了喜欢:"你们都年轻得很呢!又都上了大学,又都怪聪明,难得又这么客气!"她两鬓疏疏落落的银丝在灯下晕着光学,兹祥和蔼,谁也不觉得是自己祖那样。
  酒来,都上来了。云南风俗下养成的殷勤敬客手段是不能抗拒的。每人碟里都是吃不完的菜。盏里喝不完的酒。小童被老婆婆叫去坐在身边,他的碟里各种菜肴,鸡,鱼,鸭,堆得小山似的,他忙喊:"别再堆了,救命!我全看不见对面的人啦!"一句话把老婆婆笑得喘不过气来。大宴忙叫他老实一点。
  米线大王夫妇看见母亲高兴心上也都喜欢,大家吃喝说笑,都有点微醺了。冯新衔酒量不大。今天是特别用开远杂果酒,甜甜地容易下口,一气喝了许多杯。米线大王夫妇忙着给斟。老婆婆止住他们说:"不要斟了,酒多了招呼出门着了凉。"冯新衔也说:"不能再喝了。"
  大家看冯新衔果然不大成了。便把饭吃了,又喝茶谈天。这天大家都多少有点乡思,各人皆说了点故乡风土,传闻。老婆婆听了喜欢,不觉谈到很晚。老婆婆也讲本地习惯应该摆年饭在地下坐了吃的,所以地上才铺这么一层松毛。大家听了才明白。余孟勤看冯新衔面色转白,知道酒吃多了,提醒大家告辞回去老板娘忙检出一个竹篮子,把茶碗全洗好,装在篮里,交给他,大家再三辞谢了出来,老婆婆还埋怨她媳妇不该这么快洗了茶碗叫她留不住客人。
  走到沈氏茶馆门口,余孟勤敲开了门。还了茶碗。大家才算把一个哑谜弄明白。一顿年饭是米线大王请的。
  "这地方人情自来多么厚道!"小童说:"全叫新兴投机商人弄坏了。"
  "不止这一个地方!"傅信禅说:"什么老地方都一样!湖南许多好州县也都变了味儿了!"
  "中国就比方昆明或者湖南什么小州县,也都走的是一样的途径,变得不可爱了。"薛令超说,他气愤愤地。
  "这问题可就大了。"蔡仲勉说:"新同旧,与好同坏怎么就有连带关系呢?这许多话真难叫人服气。"
  "蔡仲勉是了不起!"余孟勤说:"你若有心这是个值得寻思的问题。你似乎能把情感的因素分辨出来。其余的工作便好下手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这一餐快乐的年夜饭。都觉得这种陌生人的好意竟比亲人的团聚还要可喜几分。
  冯新衔一直没有说话。走出凤翥街来,迎面一阵风,"哇!"一口吐了许多酒在地上。大家忙扶着他。余孟勤说:"杂果酒味儿甜,容易喝,其实力量并不小。"大家把他扶回去。看他睡在床上,又说了许多醉话,全是想家的话。朱石樵听了心上又难过起来。大家也不散。待他两个都又高兴了。冯新衔取水漱了口。蔡钟勉,薛令超两个才打伙儿走城墙缺口回北院一年级男生宿舍去。
  过了年转眼到了初三,这天下午小童已把他的制服洗好,压平,虽然也压出一些不大好看的褶儿来,总比平时光鲜多了。他穿好衣服,找上大宴,便一同往城墙缺口走,刚上小路看见迎面出来了范宽湖兄妹。走近了听见范宽湖对他妹妹说:"你看,不是小童和大宴来了!"小童他们从那天在米线大王那里吃酒起就没有见到范宽湖,所以一看见就跑上去想告诉他年夜饭的事。不等他开口,范宽怡先发了话,把他嘴堵住了。大宴心里想:"好厉害,小童也碰上个说话比他快的了。"
  "先别忙着走!"她说:"是上蔺燕梅家去不是?她今天请客有周体予没有?"
  "没有。"小童说。
  "我记得是没有!告诉你,你不信!"她哥哥说。
  "你的记性靠不住。"她说:"小童!那天蔺菩梅来请客,我不在宿舍,是她告诉伍大姐的,伍大姐第二天遇到我哥哥说的,有我们可是没有周体予。昨天我哥哥才告诉我。宿舍里不被请的同学全比我自己先知道,你说有这种道理么》我不信没有周体予!你说的也不能算数,非等我去问了周体予不成。"
  "得了吧!"大宴说:"看你这个霸道神气!辫子!辫子!"
  小范就怕大宴的这两句话。有一次她和陆先生争分数。她的普通生物学没有考及格。其实她可以考及格的,但是考试时抢头卷心切,把题目答漏了。那时她看办公室没有人,便和陆先生争分数。陆先生人是满和气的。可是给分数时,你若是差半分及不了格,他便还你个五十九分半。脸上还是满和气地。"外国规矩!"他会笑着说。小范争得不得下台,便摇头要哭。小辫子甩得两边飞。辫子下面的大花绸结也掉了。陆先生仍然是笑着说:"下学期考好点!"这时正巧大宴到生物系来取一笼他们心理试验室里养的小白老鼠。一下走进来看了这一幕。陆先生和他对面,便和他打了个招呼。小范忙转身来看,又气又羞。她原想争个及格分数好光荣一点的,不料惹了双重羞辱。生气地问他:"你干什么来了?"
  "我?"大宴说:"拿小老鼠来了!瞧瞧你!"他指着地下那块花绸结子笑着说:"辫子!辫子!"
  她心上真崇拜这些学校中皎皎发光的星,大宴他们的名字是在先生同学口中时常提到并且被称赞的。他们也都是自己哥哥的好朋友。可是她心上又恨他们,恨因为这些名字把她自己过去在家中,在中学里同样的声望给遮盖下去了。她还小,还不大觉得出这是一种淘沙取金似的历程。虽然也有好金子被忽略了,大多数总是被选中的。一次一次的淘洗,家中,小学,中学……。像她这样一粒金沙,被骄傲自满所蒙蔽,在大学中已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了。所以她免不掉恨。那种恨也是无可如何的。正像全国运动会上失败了的曾在地方上优胜过的选手心理一样。不过她是个硬朗的脚色,她准备苦干一下再抬头,她打算吸取这种选择办法的好处。
  那天陆先生那里她受的打击太大了。她又不好和大宴动气。大宴常和她开玩笑的。她们走出陆先生的办公来,她望了望大宴手中的一笼小老鼠,恨恨地瞪一眼说:"来拿耗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跺一下脚便回头飞跑。不料方才在陆先生办公室里没安心扎紧的辫结,这一跺脚,一跑,把结子又掉了。大宴笑了个前仰后合,又把她喊住:"辫子!辫子!"因此,她一听见大宴一提这事就老实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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