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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六)(2)


  "算了!算了!"余孟勤说:"我一句话有了漏洞,马上就钻进两只老鼠来。大家都不讲,听听朱石樵作何感想。"
  "大余并没有不许我写这篇文的意思。"他说:"不过我的态度确实要放缓和些。"
  "怎么样?"大余说:"文章是由人来写的。白莲教这么一个人大家还不明白吗?我是针对了他的性情而发的。并不是说刘知几,或是某一个别的人,或别的事,是不可置一词的。瞧瞧你们俩!"
  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朱石樵说:"别砂。别人还要听琴呢!"小童说:"你一个人坐在那么靠里,空气多坏,这里临街,空气好些,写文章时也免得写得那种经咒似的,蹩蹩扭扭地!"大家又笑。朱石樵说:"我不过是打个草稿。"这时外面有两个学生走过,一个说:"咱们听说书。"小童一看是薛令超,那一个是蔡仲勉。他们进来便坐在一起。大家都面熟。但是年级差的太远,一年级又是住在北院,不认得。只有小童是从伍宝笙那里见过的,便介绍了一下。薛令超说:"我们早知道余孟勤。"小童说:"你们光知道名字。至于这三个字后头有多少智慧,还够你知道半天的呢!"大家又笑。这两个新生也笑。余孟勤也不说什么,只用眼打量了他们一下。大宴说:"小童什么时候也会装大人了?"小童说:"早就大了。不过这一句话是才刚有感而发的。一个刘知几我便是今天才知道。人可以自大么?"薛令超说:"是作史通通释的?"朱石樵说:"对的。不过多说了两个字,他只做了史通。至于史通通释是后来清朝浦起龙的作品。"蔡仲勉说:"你说来听说书的。你净打扰别人!"大家就又听。余孟勤看蔡仲勉身体,相貌皆不错。一脸静静的神气。心上想:"一年级真有人材。"又想:"又是伍宝笙的光荣。带得这么好两个弟弟。"
  薛令超说:"这说的是过昭关?"
  "对了。"朱石樵说:"是'文昭关'。你不愧是学文学的。方才在那边我听见人家硬说是'战长沙',没把我气走了!"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余孟勤说:"这云南说书,我才能懂一半。"
  "我也只懂一半。"大宴说:"可是我们不说话,仔细听。你看我和蔡仲勉,一声也不出。"
  "人家就没希望大学全不说话这么听。"小童说。
  "人家希望到时候给钱。"蔡仲勉说:"我没有钱,便捧个人情场。"
  "你外行了。"小童说:"茶馆是分类的。有说书的,茶钱便多些。用不着单外给。"
  果然,"文昭关"已经说完了。又接了一段"战宛城"也没有来要钱的。朱石樵 说:"好险。我身上只剩了一支洋蜡烛钱了。给了他我就不用开夜车了。"
  "我捐助。"余孟勤说:"一支蜡太暗了。又犯了老毛病,不爱惜自己!在此地写几个字的草稿也还罢了,回去哪能这么干?身体也是要紧的。比方你学业刚刚有点根基,便'不幸短命死矣',我们对你的批评是要很苛刻的!"大家听余孟勤义正词严,便都望了朱石樵,很爱惜的样子。余孟勤又说:"你写这篇文章我每晚助蜡一支。你自己点一支。有这支蜡照着时你笔调就要缓和些。"
  "好呀!"小童说:"我也助一支!白莲教,你不用买了!"
  "又来啦!"大宴说"你别又一支了。我来半支,你也半支吧。不给现钱,给现货。"
  两个一年级学生听得入神,也都暗暗为朱石樵欢喜。朱石樵只是说:"也好,她好。好!好!"
  余孟勤又说:"那个传信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前些天说要翻译威尔逊的一本国际公法。我说那本书太浅太教科书味儿了。他说是不得已。惟其是教科书味儿才好卖钱,他太穷。我想也算了。他英文很差。翻一本书也可以有许多好处。你们知道怎么样了?"
  "我看翻不成功。"大宴说:"他的目的在钱。便无法从得这推动力。他根本买不起这许多纸。翻好了,又不见得准有人给出版。他便会心冷了。况且,国际公法看译本不念原文。"
  "传信禅的情形不同。"余孟勤说:"他是孤儿教养院出来的,那个地方天生地不许人有野心。他便看出魄力不够来。"
  "我们这个又野心太多了。"朱石樵说:"你们看小童。他不但浑身上下全是野心。并且尽是白日梦。"小间听了看着蔡仲勉薛令超笑。
  "不过他是一员福将。"大宴借了才从说书的那里听来的一个名词:"他们学理科的一切事有程次。按步就班的走,就是了。"
  "你的题目到底是什么?"余孟勤问。
  "我们是好些人一个题目。"小童说:"二年级一入系,便由先生看学生兴趣派定了。这一作就是三年。毕业时就是论文。不分寒暑假全要作。自己单外还可以有题目。现在这个总的,是陆先生指导的遗传上的东西。"
  "要一气作三年试验?"蔡仲吃惊地问。
  "三年!"小童说:"还是短的哪!我们用的是荷兰鼠,是生殖快的。若碰上了长寿的,像龟。人的寿命还熬不过他呢!"
  小童他们对于用心已经是成了习惯,沾上了一点学术味儿的江西全爱好,所以,大家虽然学的不同,谈起来一样投机。联合大学的工学院,独自放在城东南外,拓东路上,学生们便觉得吃亏。他们功课既已相当紧迫,看课外的书时候便很少。谈来谈去,全是工程同计算,不及这边幸福,谈天之中等于上课。讲说,胡扯,甚至卖弄,对他自己说是温习同训练对自己知道的组织力。对听的说是增长学识。事实上也是让学生们闲在点儿才好。何苦把他们好奇心最强,求知欲最盛的年岁给忙过去,等到人老了,再回头找学问,真是"时间而后学则勤苦而难成"了。
  环境是环境,作不作还是在自己。宋捷军寒假后考虑成绩发表,大家一看他缺考及不及格的功课过了所限分数。开除了。去看他时他早已不在校里。冯新衔晓得,后来才讲出来,原来他在学期开始之时早已念不下书去了。因为这时通缅甸的一条公路贸易正发达。混水好摸鱼,乱七八糟的白手成家人真不少。有野心而不想走正路的年轻人就趋之若鹜。宋捷军在校中时为了找工作便作到一家贸易行去。没有多久,茶馆中就看不到他了。他衣裳也穿得漂亮了,课也不正常上了。口袋里似乎有掏不完的钱,并且常有新东西送人。金先生和他沾点远亲的关系的,有时很严厌地问他将来打算怎样?是否从此不用再上学了?他只说现在完全是一种作事补助学费的意思。这里比校内许多工作省事,而且挣钱多。不料麻醉人的享乐日子过惯了,他便走上了投机商人的路子,有时竟旷课远去,到缅甸去经营贸易,他对求知的欲望也不强。对学问的目的及需求,也茫然得很。校中除了打球之外,也没有他得意的事。开学之初,他的功课便已是一塌糊涂,英文尤其坏,冯新衔还有一门社会科学与他同班,便追着他要给他补习。他却和冯新衔说:"不用补了。补也白补。念完四年毕了业,能够挣多少钱一月?现在教授们的收入还及不上一个汽车夫。你再跟他们学能学到多少?"冯新衔听了气得想打他。他又说:"运输贸易是个新兴事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什么事不能做?"冯新衔便由他去了。后来大学听说他弄得很不错,自己有点钱,有些辆车,并且常川住在仰光,有事才坐飞机走上一趟,又弄了个公务员的名义。学校里的朋友本来还很惦记他。金先生说这又是关乎性情的事,说他是个心思浮浅,思想不能出奇,只会模仿不会创造,并且不能刻苦。这好象很成功的局面完全是环境趋势所造成。同时是个没有根基的幻象。而且以他不能创业的缺点来说,想他能成功地守业也不大可能。所以常说给别的意志不坚强学生们听,劝大家别为外面繁华景旬所欺,误了自己脚跟下大事。他说:"做事要挑阻力大的路走。事业大小,便几乎以做起来时之难易来分。同时人要抵抗引诱。而引诱是永远付不出抵抗引诱那么大的酬劳的。宋捷军顺从了引诱,你们已经看见的酬劳是如此。你们试试抵抗引诱看!也许那时才懂得什么是真值得追求的。如今缅甸公路上遍地是黄金。俯拾即是。这太容易了。倒是不肯弯这一下腰的,难能可贵。"现在寒假快到完结的时候,已近旧年了,谁也不理会这个半途思凡的和尚了。三个月在用功,与三个月的改行,其中差别有多大呢!"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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