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足】******************
"砰"的一声,我撞到桌角。桌脚摩擦地面也发出急促的嘎嘎声。 那张桌子并没有其它客人,桌上也没杯盘之类的东西。 所以桌子只是受了惊吓,但我的腰却好痛。 我右手扶着腰,左手拉开店门,冲向马路对面。 可是当我跑到马路对面四下张望时,竟然没看见她的车! 我没花太多时间犹豫,右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腰, 在附近一面小跑步,一面搜寻。 来来回回好几趟,还是不见她那辆红色车子的踪影。 只好偷偷跟在那个警察背后,也许他能帮我找出红色车子。 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台湾的警察总能轻易发现任何违规停放的车子。 可是如果警察发现了红色车子,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 正在思考之际,那个警察刚好回过头。 他的视线一接触到我,似乎吓了一跳,身子突然一弯, 右手迅速移到腰际准备拔枪。 我也吓了一跳。 我们对峙了几秒,他才直起身子说:「下次别随便把手放在腰部。」 然后他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我原先很纳闷,想跟他说:阿Sir,我腰痛,不行吗? 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他应该以为我放在腰部的右手,像是要拔枪。 我暗叫好险,吓出一身冷汗。 没多久,警察上车走了,我还是没看到红色车子。 我右手仍然按着腰,慢慢走回咖啡馆内。 左手推开店门时,老板看了我一眼。 『妳车子不见了。』我刚坐下,立刻跟她说。 「我今天没开车来呀。」 『啊?』我很惊讶。 「我刚刚本来要说:我扭了脚,所以今天没开车来。谁知道我话还没 说完,你就急忙跑出去了。」 『什么?』我直起身,牵动到腰部,忍不住呻吟一声,『唉唷。』 「撞到桌子是不是很痛?」 『还好。』我回头指着被我撞了一下的桌子,『那张桌子妳也撞过。』 「嗯,我记得。」 我不禁回想起她第一次撞到我桌子的情景。 可是,为什么那时她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 『咦?我记得当时妳好象没有受伤?』 「是呀。」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跑步也是一种艺术呀。」 『妳在说什么?』 「你看过非洲羚羊跑步的样子吗?」 『在电视上看过。』 「牠们都是边跑边跳,不是吗?」 『是啊。』 「我觉得羚羊的跑法很美,就学着这样跑啰。」她笑得非常开心, 「所以你撞到腰,我撞到屁股。」 『不会吧?』 「你一定想不到艺术不仅是一种美,又可防止运动伤害吧。」 『…………』 我揉了揉腰部,愈揉愈疼,左手想端起杯子喝口咖啡。 但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伸手就把我面前的咖啡收走。 『喂。』我抬头说:『我还没喝完。』 「咖啡凉了。」他说。 『谁规定咖啡凉了不能喝?我现在偏偏想喝凉掉的咖啡。』 「我帮你换杯热的。」 『换?』我很好奇,『不用钱吗?』 「不用。」他看了看我,「你还是坚持要喝凉掉的咖啡?」 『开什么玩笑?咖啡当然是热的好。』我说:『去煮吧,我等你。』 「还疼吗?」老板走后,我接触到她的眼光,吃了一惊。 我知道她的眼神很柔很软,但就某种抽象意义而言, 她眼神的方向总是向下。 那是一种细心的眼神,一种仔细观察或接收讯息的眼神。 这种眼神虽然专注,也可以看清任何东西,却不必带着感情。 可是现在她的眼神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却是向上。 这种眼神虽然也很专注,却往往看不清东西,因为常会被感情牵动。 举例来说,如果用抽象意义上向下的眼神看着雨天, 可以看到檐下的水珠、地上的涟漪;但向上的眼神却总是模糊一片。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在我面前表达关心,就会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喂,还疼吗?」她见我没反应,又问了一次。 『嗯。』我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我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不知道。』 「很干脆的回答哦。」 『是啊。』 「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她也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不知道。」 『很干脆的回答喔。』 「是呀。」 我先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回过头,往吧台方向望去。 也许老板可以适时出现,来化解我和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窘境。 但他在吧台内东摸西摸,似乎还没开始准备煮咖啡的意思。 我将头转回时,她将一张画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刚刚跑出去时,我画的。」 我低头看了看,看到画纸上有一个人背对着我,跑过马路。 他的右手按着腰,左手手指弯成勾,贴在眉上,似乎正在眺望。 而跑步的方向与眺望的方向并不相同,视线还要再往右偏移一些。 不必多想也知道画里的这个人是我。 『背部的线条好象很硬。』我指着画说。 「因为你很专心,也很执着。」 『为什么背部的旁边还有三条弯曲的线?』 「这表示你很痛呀。」 说完后,她笑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好象做了一件蠢事,脸上微微发烫。 「你不问我这张画的名字吗?」 『大概是冲动的傻瓜或是容易受伤的男人之类的吧。』 我将视线离开画,不想再让话题停留在这张画上面。 「不。」她说:「这张画叫满足。」 『满足?』我心头一震,视线又回到画上。 「嗯。对我而言,这就是满足。」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的视线却停留在画上。 「原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急着跑出去,但当你跟在警察后头时,我就 知道你在做什么了。知道了以后,就很感动。」 『那为什么会叫满足呢?』 「要达到满足之前,得先经过感动呀。」她抬起头,笑着说: 「而且长时间的满足感很难拥有,满足感通常只是片刻的事。」 『片刻?』 「嗯。我觉得感动了以后,一不小心,就有了满足感。」她说: 「因为只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我立刻拿起笔,画了这张画。」 『嗯……』虽然我觉得画名叫满足有些牵强,但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你是不是认为这张画叫满足不太恰当?」 『嗯。』我点点头。 「其实我只是把这一刻画下来,提醒自己曾经感到满足。」她笑了笑, 「而且我不希望你再为我这样做,或是再受一次伤。既然我觉得这样 就够了,为什么不能叫满足呢?」 我看了看她,又接触到那种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向上的眼神。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做了件蠢事,而是一件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事。 只是这个象征意义目前看来还很抽象。 虽然我知道这件事不能代表什么,但一定有某种力量让我这么做。 如果我知道这是什么力量,我就可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 以及这样做的象征意义是什么。 那么这个象征意义就不再抽象,而是可以具体被描述。 我的个性是如果觉得某样东西抽象,就会说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我该走了。」她收拾好东西,站起身。 『妳的脚没问题吧?』 「不要紧。」她走了几步,「你看,很正常吧。」 我看了看她走路的样子,只是有些不自然而已,便点了点头。 「想不想看羚羊奔跑的样子?」 『喂!别开玩笑。』 「呵呵。」她笑了两声,「我走了,Bye-Bye。」 她走后,我继续思考着所谓抽象的象征意义是什么。 「咖啡来了。」老板把咖啡放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 然后他竟然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又吓了一跳。 「对我而言,她喜欢喝我煮的咖啡,就是满足。」他说。 『是吗?』 「所以我并没有再额外强求些什么,不是吗?」 我看了看他,不怎么了解他所说的,也没有答话。 喝完咖啡后,我离开咖啡馆,走进捷运站。 近距离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更能感受到他们的追求欲望。 或许他们之中,有人常会有片刻的满足感,但总是稍纵即逝。 就像"追求"所画的,需要追求的东西太多了, 满足可能只是刚好抓住某样东西时,瞬间的触感而已。 看来想要得到长时间的满足,是不太可能的。 「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 想到她说的这段话,又想到我跟这些穿梭的人都一样, 不禁暗自叹口气。 不,其实我可以不同的。因为她也说: 「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感到快乐,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或者是否 追求得到,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笑了起来。 刚好我的站到了,匆匆下了车,然后回头看看又被列车带着走的人。 我突然发觉,我彷佛可以读到他们的某些感受。 这些罐头内装的到底是水果、鱼还是肉块,我已经隐约可以看出来。 我赶紧跑回家,立刻进了房间、打开计算机。 捷运站人群的眼神,和小西、鹰男、蛇女的眼神一样, 都非常用力并且执着地在追求某些东西。 而大东和曹小姐的眼神则少了点力道,但却多了些快乐。 至于学艺术的女孩,虽然我不太清楚她要追求什么; 但若那张"追求"的图里面画的是她,我相信她一定是面带笑容。 我很努力地敲打键盘,让亦恕与珂雪愈长愈大。 如果现实中的人物是这么生活着,那么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如此吧? 而让每个人因感动而产生的满足,又是如何呢? 畅销作家在五星级饭店渡假时喝到一杯昂贵的咖啡觉得满足; 建筑工人工作一天后在路旁凉水摊喝到一碗豆花也感到满足。 作家和工人的身份、地位不同,咖啡和豆花的价格、味道也不同, 但满足的感觉是一样的,并不会因人而异。 也没有因为谁的地位高、赚的钱多,谁的满足感就会比较伟大的道理。 「杯子借一下。」 我正专注于亦恕与珂雪的世界中,突然听到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更吓了一跳,我看到蛇女正指着桌上的杯子。 『喔。』我迅速站起身,神情有些慌张,『请。』 「我见你房门没关,就进来了。」她弹了些烟灰在我的杯子里。 『这是喝水用的杯子,不是烟灰缸。』 「有烟灰缸的话,我还需要向你借杯子吗?」 『这……』 「写小说的人不能小气,否则写出来的故事格局便会不够大。」 蛇女叼着烟,看着我:「怎么?是不是杯子舍不得借我用?」 『舍得,当然舍得。杯子送妳都没关系。』 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说我小气的话,我就会大方得近乎没有天理。 蛇女在我房间内走来走去,最后眼睛盯在计算机屏幕上,问: 「你的小说篇名叫?」 我移动鼠标,指向档案第一页,让她看篇名。 「亦恕与珂雪?」她仰头吐了个烟圈,「你果然不是专业编剧。」 『嗯?』 「如果取珂雪这种名字,那她的身体要健康一点,起码没有肺结核。」 『为什么?』 「因为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对白:珂雪,妳怎么咳出血了?珂雪!别再 咳血了!」她哈哈大笑,「说这些对白的演员,一定想杀了编剧。」 被她吐槽,我有些尴尬,头皮开始发麻。 「奶茶一杯15元,伯爵奶茶却要35元;皇家奶茶更狠,要50元。」 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同样都是奶茶,天晓得味道到底有没有差别。 但取不同的名字,价位便大不相同。」 『妳想说什么?』 「真笨。」蛇女瞪了我一眼,「所以说,取名是很重要的。」 『咦?』我坐下来准备关掉计算机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站起身, 『为什么妳会来我家?』 「喂,你的反应也太慢了吧。」蛇女又往杯子里弹了些烟灰, 「我都已经进来这么久,也跟你说了一会话,你竟然现在才问。」 『喔。』我抓了抓头,觉得自己有些迷糊。 「你猜猜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蛇女说:「但要运用想象力。」 我只想了几秒,便说:『应该是大东叫妳过来讨论事情吧。』 「这是正确答案,但却不是运用想象力所得到的答案。」 『想象力?』 「嗯。」蛇女又点上一根烟,「没有想象力,怎么当编剧?」 『什么是想象力的答案?』 「就是一般人较难猜到的答案,但却又合乎情理。这样在故事进行的 过程中,读者不仅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又会觉得恍然大悟。」 『是这样喔。』 「嗯。」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又开口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这个嘛……』我想了一下,『自从上次见了我之后,妳就无法自拔地 爱上我,因此妳假借要跟大东讨论事情的名义,专程来见我一面。』 「这个答案不错。」她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手指夹着烟,烟头指向我, 「你真是孺子可教。」 客厅传来大门的开启声,蛇女皱了皱眉头说:「白目的人来了。」 『谁?』 「你也看过的,一个人头猪脑的家伙。」 『喔。』我知道她说的应该是鹰男,『妳还没看见,怎么知道是他?』 「有些人跟大便一样,你不需要看见,就可以闻到臭味。」 「喂!」鹰男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听到了!」 「嘿嘿。」蛇女笑了几声,仰起头狠狠吐个烟圈,伸了伸舌头,说: 「我们出去吧。」 蛇女拿起我的杯子,走出我的房间。 我和蛇女走到客厅,鹰男和大东坐在沙发上,鹰男瞪了蛇女一眼。 蛇女若无其事地走到鹰男旁边,把杯子放在矮桌上,坐了下来。 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烟,朝鹰男面前缓缓吐出。 鹰男右手挥了挥眼前的烟雾,大声说:「喂!」 蛇女笑了笑、耸耸肩,把烟丢进杯子里,杯子里的水弄熄了烟蒂。 「刚刚制作人打电话给我,他说……」大东开口说话,但留了尾巴。 鹰男和蛇女果然同时转过头聆听。 「他说我们三个人的案子都通过了。」 「耶!」 鹰男和蛇女同时大叫一声,并转过身面对面,两双手互相紧紧抓住。 我原本正要坐下来,看到这一幕,身体不由得僵在半空。 他们的眼神,应该是传达出满足的讯息吧。起码这一刻是。 这应该是因为突然抓到长久以来一直追求的某样东西,而感到满足。 「喂,你抓着我的手干嘛?」蛇女瞪了鹰男一眼。 「是妳抓住我的!」鹰男说完后甩开抓住的手,低头看了看手心, 「哇!我的手会烂掉!」 「你说什么?」蛇女站起身,两手叉腰。 「先别斗嘴。」大东说:「不过我的剧本比较赶,你们先帮我完成,再 搞定你们自己的剧本。」 蛇女和鹰男听完后,都点点头,互望一眼后,不再说话。 『这么好的消息,该请吃饭吧?』我说。 「你还没吃饭吗?」蛇女似乎很好奇。 『嗯。』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蛇女又问。 我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我吓了一跳,原以为才八点左右。 『那我自己去吃饭,你们慢慢聊。』 「喂。」蛇女叫住我,「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吃饭?」 『我刚刚在写小说,忘了时间。』 「这是正确答案。但我要知道想象力的答案。」 『嗯……』我一面走回房间拿外套,一面想,再走出房间时,说: 『我知道妳会来,于是我等妳。在没见到妳之前,我是吃不下饭的。』 「很好。」蛇女掏出一根烟叼上,「要继续发挥你的想象力。」 「想象力?」鹰男摇摇头,「那有什么用?」 「你懂个屁。」蛇女斜过头看着鹰男。 「我是不懂。」鹰男发出吱吱声,接着说:「但我不管用哪种想象力, 都无法把妳想象成美女。」 「再说一次。」蛇女咬断嘴里的烟,再吐出口中的半截断烟。 『我走啰。』我很阿莎力地逃离这个即将冲突的场面。 我在街上走着,因为不觉得饿,所以就只是走着。 想到刚刚蛇女和鹰男那一瞬间的满足神情,很羡慕。 蛇女和鹰男在日后回想时,还会记得他们曾短暂拥有满足的感觉吗? 我不禁仔细回想自己生命的轨迹,好象不记得有过满足的时候。 或许有吧,只是现在不记得,或是发生的当下不觉得。 但不管是不记得或不觉得,都是一件悲哀的事。 而且在搜寻过去的记忆时,又意外找到许多难过的事和一些快乐的事。 那种难过的感觉,现在还记得; 但快乐的感觉,早已忘光,只记得当时是快乐的。 还是赶快停止胡思乱想吧,再想下去也许会想跳楼。 至于满足这东西,只要以后发生时,试着把它记下来就好。 想到这里,便羡慕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因为她可以把满足画下来。 这样起码会有证据,证明自己曾经满足过。 对着夜空叹口气后,已经12点了。 转过身,朝原路走回去。 一打开门,碰巧鹰男和蛇女也要离开。 「你回来刚好。」蛇女把我的杯子还给我,「我帮你泡了杯茶。」 『这是什么茶?』我看了看杯内的深褐色液体。 「如果是想象力的答案,这是普洱茶。」蛇女说完后走出门。 『那正确的答案呢?』我追出门,到了电梯口。 「尼古丁和焦油混在水里所造成的。」 蛇女的声音从快关上的电梯内传出。 朝电梯比了个中指后,到厨房用力刷洗杯子,以免日后喝水会有烟味。 大东已经回房赶稿,剩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厅。 肚子却在此时开始感到饥饿,只好泡碗面充饥。 等待面熟的时间,又想到自己该对将来有些远见,才能活得更充实。 但可惜我有深度近视,看不了多远。 吃完泡面后,正所谓:饱了肚子、空了脑子,于是便不再胡思乱想。 回房躲进被窝里,便开始专心睡觉。 关于睡觉这件事,我一直是很有耐心的。 也就是说,我可以连续睡十几个钟头的觉而不会觉得厌烦。 所以醒来后,已是下午时分。 我发呆了两分钟,等脑袋热机后,确定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 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应该会去咖啡馆吧? 我跳下床,没拖太多时间,便出门搭捷运到那家咖啡馆。 推门进去时,老板跟往常一样,不怎么搭理我。 「今天是星期六。」老板端咖啡来时,说了一句。 『我知道。』我抬起头,『然后呢?』 「你一定不是为了我的咖啡而来。」 『那是当然。』 老板看了我一眼后,转身往吧台走去。 『不过……』听到我又开口,老板停下脚步。我接着说: 『你煮的咖啡真的很好喝,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 老板没有再转过身,只是顿了顿,然后说:「你别指望我说谢谢。」 『无所谓。』我耸耸肩,『咖啡很好喝所以我该说实话,这是真理; 但你对我冷冷的所以我不想称赞你,这是人情。我是学科学的人, 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我随手拿出一张白纸,试着想些情节来打发等她的时间。 无法专心时,就抬起头看看窗外、吧台和她桌上"已订位"的牌子。 我发觉这家咖啡馆的客人还不少,只是我以前从未注意。 这些人的脸我应该看过,但我既不觉得熟悉也不觉得陌生。 我该不会也像她一样,无法用脸来判断每个人的差异? 再瞥了瞥她的桌子,还是没来。 "已订位"牌子的颜色渐渐由亮转暗,最后突然变成金黄色。 我抬头一看,店内的灯打亮了,窗外的天却黑了。 她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我起身结帐,留下七张画满飞箭的纸在桌上,但小说进度一个字也没。 老板打了八折,我说声谢谢,他没反应。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时间好象过了好久好久,脚步也愈走愈慢。 在楼下刚好碰到小西,她两手各提了一大袋东西。 『小西。』我打声招呼,『真巧。』 「你怎么老叫我小西?」她笑了笑,把左手那一袋东西拿给我。 『这是?』 「我来煮东西给大东吃。」 『有我的份吗?』 「都被你看到了,能不,邀请你吗?」 『这……』我有些不好意思。 「开玩笑的。」她又笑了笑。 我们一进门,小西就开始忙里忙外。 大东虽然走出房门,不过他手里拿着稿子,坐在客厅埋头苦干。 我试着走到厨房帮小西,但她总是摇摇手,把我推回客厅。 我隐约觉得大东这样不太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感觉上在这种场景中,男生应该跑到厨房从背后环抱着女生的腰, 然后女生像被搔痒似地咯咯笑着,用手拿起一块食物转身, 男生再仰头一口吃下。 她会问:「好吃吗?」 他会回答:「当然好吃,不过最好吃的是妳。」 她最后娇嗔地说:「讨厌,你坏死了。」 一想到这里,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发誓绝不在我的小说中出现这种情节。 不然我一定无法原谅我自己,我的父母大概也不会原谅我。 家门不幸啊,搞不好我父母会这样想。 「可以吃饭了。」小西的声音传来。 我停止胡思乱想,起身走向厨房。 但大东却要等到小西叫第二声才缓缓起身。 这顿饭其实是很丰盛的,看得出小西的用心。 但大东似乎并不怎么专心吃饭,甚至有些急。 我能体会大东这时急于赶稿的心情,也知道他很重视这次机会。 可是……可是在不断追求的过程中,应该常常要有一些满足来支撑啊。 大东啊,暂时把脑中的稿子拋去,看看面前的菜和小西的汗水, 这将是多大的满足,你知道吗? 「我吃饱了。」大东说。 「哦。」小西好象楞了一下,接着问:「好吃吗?」 「嗯。」大东只点了个头,直接走到客厅。 小西的右手僵在半空,筷子不知道是要放下来?还是继续夹菜? 『妳煮的饭真的很好吃,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我说。 「哦。」小西回过神,微微一笑,「谢谢。」 餐桌上少了大东,我和小西很有默契地迅速结束用餐。 我准备收拾碗筷时,小西又将我推向客厅。 看到大东的目光仍旧只专注在那一堆稿纸上,我忍不住便说: 『喂,起码去洗碗吧。』 「啊?」大东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你说什么?」 我用手比了厨房的方向。 「等一下吧。」大东说:「我把这一个场景处理好再说。」 然后他又低下头,直到小西洗完碗筷回到客厅坐下,他都没抬起头。 「我走了。」小西坐了一会,便开口说。 「不再多留一会吗?」大东终于又抬起头。 「不用了。」小西站起身,「你别写太晚,要早点睡。」 「喔。」大东只应了一声,并没有站起来。 小西迟疑了一下,再转身走向门边。 她关门的力道非常轻缓,关门的余音听起来似乎很幽怨。 我愈想愈觉得不忍心,起身追了出去,在巷口追上小西。 「真的好吃吗?」小西问我。 『嗯。』我说。 我们并肩走着,约莫走了十多步,她开口说: 「写东西,真的很累吧?」 『应该吧。脑子里常常装满文字,无法再容纳任何东西。』 「哦。」小西放慢脚步,「当这种人的女朋友,一定更累。」 我楞了一下,看了一眼她的神情,没有答话。 「我知道,写东西对他而言,很重要。所以我试着体谅,努力包容。 可是……」小西停顿了一会,才接着说:「可是,真的很累。」 我仍然没有答话,因为我觉得小西这时说话的句子,很难找到句点。 「我只希望,放假时,他能陪陪我,就只是这样。」小西回头问我: 「这样,算自私吗?」 『当然不算。』我说。 小西答谢似地笑了笑,说:「我会,再努力的。」 『嗯?』 「现在对大东而言,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剧本。」小西呼出一口气, 「我会努力体谅,不干扰他。」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过了彼此都沉默的几分钟后,小西突然问。 『目前还没。』 「有喜欢的人吗?」 『算有吧。』 「那现在的你,最幸福。」 『嗯?』 「喜欢很单纯,在一起就复杂了。」 『喔。』 我并不是很清楚小西话中的意思。 「你觉得,如果大东没有我,会不会,更好一点?」 『当然不会。』 「也许他这么觉得。」 『妳别胡思乱想。』我倒是听出这句话的意思。 小西没答话,只是慢慢走着,停下脚步,仰头看了一会后,说: 「没有云的天空,还是天空;没有天空的云,却不再是云了。」 小西又说了深奥的话。 坦白说,小西什么都好,但却有说深奥的话的坏习惯。 送走小西后,脑子里又充满小西的声音。 这些声音在我打开计算机准备写亦恕与珂雪时还在,送也送不走。 很想跟大东聊一聊,但他早躲进他房里写剧本。 大东曾跟我说,写东西的人通常敏感,很容易被细微的事物影响。 可是为什么写东西的人很擅长察觉四周的扰动, 却容易忽略身旁的人的细微感受呢? 难道说写作者可以创作出一座森林,但往往会失去身旁的玫瑰? 脑子又打结了,在试着解开结的过程中,又想起那个学艺术的女孩。 她今天为什么没去咖啡馆呢? 有些东西虽然没有一定得存在的理由,但若不存在,却让人觉得奇怪。 而且我发觉,没跟她说上一会话,不仅小说的进度会停滞不前, 甚至我也会浑身不自在。 还是睡觉吧,我的床等我很久了,应该好好跟它谈场恋爱。 一觉醒来后,发现时间还早,才刚过12点而已。 虽说还是假日,但实在没有看电影或逛街的心情。 勉强待在计算机前写小说,脑子却好象便秘,始终无法拉出字来。 像只困兽缠斗了许久之后,终于气力放尽。 离开房间,又到了那家咖啡馆。 一推开咖啡馆的门,便楞住了。 除了那张"已订位"的桌子外,所有的桌子都有客人。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老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进吧台。 我走进吧台,老板指着一个水槽,说:「把那些杯子洗一洗。」 『喂,我是客人耶!』 「你想等她,就待在这。不然就出去游荡。」 可恶,形势比人强,只好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在水槽洗杯子。 「洗完后,去帮客人加水。」老板又说。 我开始穿梭于吧台内外,洗杯子、收盘子、端咖啡、加水。 今天店内的客人似乎是那种吃饱没事干的人,都赖着不走。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朝吧台招手,我立刻走过去问:『要结帐吗?』 「我要续杯。」 『不要吧,咖啡喝太多不好。』我说。 「什么?」 『没事。』我赶紧收起桌上的空杯子,『浓度还是一样吗?』 「嗯。」 走回吧台的路上,我突然觉得我满能胜任服务生的角色。 终于有一桌客人来吧台边结帐,老板帮他们结帐,我去收拾桌子。 「去坐吧。」老板指着那张空桌。 『不用了。』我已经没有喝咖啡的心情,『我就在这儿等吧。』 老板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右手边传来"当当"声,我顺口说出:『欢迎光临。』 说完后,自己吓了一跳,我竟然这么投入服务生的角色。 客人来来去去,窗外的阳光愈来愈淡,她还是没来。 「我要开灯了。」老板说。 我瞥了一眼窗外的灰,说:『开吧。』 老板开灯后,走向唯一有客人的桌子,说:「抱歉,今天提早打烊。」 客人走后,老板锁上门,对我说:「我煮东西请你。」 『煮什么?』我问。 「猪脚。」 『我不想吃。』 「是不是不想吃同类?」 『喂。』 「如果我的咖啡可以在台湾排前十名,那我的猪脚就可以排前三名。」 『那就煮吧。』我随便选张桌子,坐了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老板端了两盘猪脚,坐在我对面。 没有任何寒暄与客套,我和他开始吃猪脚。 「天已经黑了。」 『我知道。』 「她今天不会来了。」 『我知道。』 「明天我仍然会开店。」 『我知道。』 「一只猪有四只脚。」 『我知道!』 没等到她已经够心烦了,我可不想再多说一些没营养的对白。 匆匆吃完猪脚准备要离去时,舌头忆起刚刚猪脚的香味。 『猪脚真的很好吃。』 「我知道。」 『在台湾排前三名应该没问题。』 「我知道。」 拉开店门,天已经黑透了。 我和老板都知道很多东西,但应该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来。 回到家后,完全没有写东西的心情,也不想说话。 坐在客厅看了一晚电视,广告几乎都会背了。 开始打瞌睡后,便慢慢走回房里睡觉。 醒来后,才想起今天得把服务建议书给老总过目, 我还剩一点点没完成,得好好振作才行。 一走进公司,看见曹小姐,立刻说:『早。』 我的手势和声音应该都很潇洒,那是从昨晚电视的手机广告学的。 再走没两步,突然传来歌声…… 「如何让你听见我,在你转身之后。 我并非不开口,只是还不到时候。 每天一分钟,我只为你而活; 最后一分钟,你却不能为我停留。 魔鬼啊,我愿用最后的生命,换他片刻的回头。」 曹小姐竟然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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