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引(3)
时间:2015-04-25 作者:鲍十 点击:次
此刻,太阳正在升起。而霜花的融化又十分迅速。我们都没有亲眼目睹它们蜷曲、扭动、继而伸展的过程。其实这仅仅是眨眼之间的事,还没等我们缓过神儿来,霜花早已消失,仿佛是一种升华,露珠儿正沿着茎叶在低处向一起凝聚。二根在门后拿起一张镰来。他用舌头吮着嘴唇,神情好似真的感到吃惊了似的。其实他一点儿也没吃惊,他早已觉察到了一点点移动过来的季节,他的感受力原本就是十分敏锐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变化,在他,都会有精细的体察。他就像一支温度表。他实在是用心关注着这一切啊…… 二根握镰在手。远远的,他瞥见了今天的正在上升的太阳。接着,他走出了院门。 在二根走出院门的同时,翠兰正好跨出了屋门并急匆匆地在门后拿起了另一张镰,也跨出了院门。而在二根和朋余、王树还有茂叔等蹲在一处打招呼吸蛤蟆烟时,翠兰已经站在二根身后整理头上艳艳的头巾。 朋余瞟了翠兰一眼,说道:“二根嫂真好看啊!” 翠兰听了骂道:“扯你娘的臊!” 朋余厚着脸皮说:“老天在上,我可是真心的!” 翠兰说:“告诉你,二根可是在这儿,当心他揍你!……” 这时,二根笑着。 现在的情景是这样的:二根握了一张镰,走在前边,与他相距三米左右,翠兰也握了一张镰,跟在身后。这让人想起当年他们一起到公社去领结婚登记证的情景来。那时就是这样: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相距三米左右,而且始终保持着这个距离,他快走,她也快走,反之也是如此。全凭一种感觉。 走在后边的翠兰,是一副很乖巧的样子,很安静,似乎有一种体验,全不像平常。平常,翠兰是一个挺泼辣的人,喜欢笑,一笑就嘎嘎嘎,把脸都能笑歪了,也能笑得直不起腰来,走路也喜欢走得很快,总不想把路走得很稳,像眼下这种走法,是极少见的,是只有在和二根一起走的时候才有的。 二根走路总是很慢的,或者说,不快不慢,一步是一步,稳稳当当,是一种匀速运动。有女人的时候这样走,没有女人的时候也是这样走。这种走法,看上去已经成为一种享受。二根一步一步地走着,免不了就要想点儿什么。或许,想的是自打春天一天天过来的日子吧?还有脚下的大路。还有大路两旁的田地。 秋天和春天毕竟不同了。在大路两侧,无边的平原已经变成了无边的青纱帐了。青纱帐已经成熟。青纱帐是一天一天成熟起来的。青纱帐也是金黄色的。而青纱帐自有一种神秘。 此刻,秋阳的朝晖飘浮在青纱帐上方,那样子真像一片雾。 他们是在青纱帐里走着。 走在青纱帐里,二根有着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自始至终都是这样:二根握了一张镰,走在前边,与他相距三米左右,翠兰也握了一张镰,跟在身后。始终都是三米,他快走,她也快走,反之也是如此。全凭一种感觉。 现在,他们来到了田边。二根先到一步,便站了一会儿,看样子似乎在等翠兰,而事实绝非如此。这甚至是一个秘密。他从未对人说起过他在这种时候的恐惧、虔诚,他从来没说。 他面对着青纱帐。而青纱帐很静。而很静的青纱帐自有一种神秘。 现在他说:“干吧!” 他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翠兰已经来到身边,虽然他不曾回头,他甚至知道她此时准是又在整理头巾。头巾甚是鲜艳。 说干就干。 他们先割玉米。他们一共有十五亩地,其中十亩是玉米,还有二亩谷子和三亩高粱。他们要在割完玉米之后再割谷子和高粱。这是二根早就盘算好了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二根都是一个优秀的农民。他挥动镰刀,镰刀一闪一闪。他挥镰时姿态优美,并且每一下都落点准确。在他挥镰时,可以看见他手臂上的肌肉在绛紫色的皮肤下一上一下地滑动……玉米的茎叶挂满了露珠儿,所以,每当镰刀挥过去时,露珠儿顿时便被震得飞散开来,露珠儿亮晶晶的,飞散时闪闪烁烁,很是好看。露珠飞散时并没有声音。 现在只听见“喀嚓喀嚓”的响声了。 在“喀嚓喀嚓”的响声里,一株株玉米被放倒了。二根就有点痛惜,同时,也有一种满足。 二根这手好活计都是从爹那儿学来的。有一次,大概是去年,翠兰甚至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像爹的样子。连说话,连卷烟,连划火柴,连迈步,连拿筷子,都像呢! 是很像的。很像很像。也许,二根就是爹的一次重复! 爹已经死了。 “喀嚓喀嚓”。 “刷啦刷啦”。 在喀嚓喀嚓的声响里,日光已经越来越强。渐强的日光使得玉米的茎秆不再存有露珠儿。在这样的秋天的中午,日光仍然是很热烈的。这样秋天的中午已经有过好多好多个了。无论如何,这样秋天的中午还是很让人迷醉的。 其实,二根在干起活儿来的时候,是很少再想什么事情的。 然后,翠兰喊道:“晌午啦!晌午啦!……二根,该吃饭了!” 二根不应。再喊时,才直起身子。在二根转过头来的时候,翠兰看见他的眼里显出一种近乎沉醉的东西。 翠兰说:“哎哟!累死我啦!” 可是,看起来二根并不累。不累的二根看着翠兰时,不由就咧嘴露出一种调侃的神气,很天真的样子。 “……好,吃饭……”二根说,一边回身将手中的镰放在一堆割倒的玉米上。可当他再将身体转回来时,却不见了翠兰。二根正有些纳闷儿,忽地便听到了水响,很清脆也很有力。二根笑了一下。这时翠兰已经站起,系着她的裤带。 现在,二根和翠兰开始吃饭。饭是从家里带来的,也有菜,都盛在一只米黄色的搪瓷盆里。盆有盖,盖是棕色的,还印了四个字:美在其中。……现在盖已揭开,连饭加菜是满满的一盆。饭是小米干饭,颜色金黄,菜是土豆炖豆角,豆角碧绿;外加一撮辣椒酱,辣椒鲜红。 面对饭盆二根顿时有了饿感。他们握勺在手,勺是那种每只六分钱的白色铝勺。……盖一揭开,饭菜的气味便和着微微的秋风飘散开来。这气味招来了蝇子,二根不管不顾,翠兰挥手轰赶。也招来了田鼠,那贼亮的胆怯的贪婪的小眼睛一闪一闪,之后又哧溜一下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