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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二)(5)


  现在"弟弟"他们早已睡了。他们是天一黑就都睡了的。鸽子也是一样。小童晚饭后就把木门给他们关起。不远的一棵松树上住着一窝松鼠,看见天色黑下来,小童来关了他们的木门走开时,他们就藉了紧密的大树,从这一枝到那一枝的跳了过来,小心的把兔子,鸽子吃剩的东西吃光。这时候校园内几只寄居的野狗也回来了,他们要经过这里,走过那边一座小桥到食堂空房里去睡觉,他们有时也吓唬小松鼠们一下。松鼠就要赶忙回到树上去。这一关过了,他们就可以放心地再下来玩。有时到很远的树上去会亲戚朋友。有时去偷大宴种的西红柿或别的菜蔬。至于辣椒他们是不吃的。他们一夜也忙碌的很。有时月亮好的夜晚,他们简直一夜不睡的闹。地上花影树影的也看不清他们。他们就跳呀跳呀一刻也不肯休息。这圆内没有猫,近处也没有猫头鹰,他们简直什么也不怕。真是一群顽皮的小东西。
  远远的长虫峰那边还有时在夜里有狼叫。因为昆明城外的开拓到底还是最近几年的事。前五六年的光景,据西门外居民讲,晚上猪若是不早早赶回栏里来是很可能被狼撕了分食的。夜里的事不是人能在梦里管得了的。待他醒来管时那时对他说又不是夜了。
  夜整个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昨天"和"明天"在苦苦地挣扎着,撕掳着。夜里是没有"今天"的。
  夜里不但没有今天,并且也没有一切与"今天"有关的事。尤其是看旷野的夜更容易明白,那里整个是另外一个国度;虚无飘渺地,在半空中浮沉地一个国度。也没有人统制,也没有人叛乱。只有些不着实际的现象幻变着,到了天色一明,白日就又占领了整个空间。到了那时节,夜的一切不但找不到,听不到,连想也想不起来了。
  人睡着了之后自有他另外一个世界可去。这就是夜能占有了这一段时间的原因。人的事务在睡时告了一段结束,在醒之后才又开始。中间这一段他便无从感觉起了。不但他感觉不到这一段之中所发生的事,他也无暇 去想像这一段时间内除了他容身的这有限的一块空间外,其余地方是否存在。他甚至认为这一段时间可以忽略过去。因为他所关世的事正也忽略了这一段,而把前一夜晚与第二个早晨巧妙又习惯地连在一起的。
  其实夜又何曾不如此呢。她不管你们醒时作的是什么事。直到你梦里见到她时, 她才来伴你。是的,在梦境里她来伴你,你自己晓得的。但是一觉醒来,她便弃你而去了。你觉不出半点痕迹。可是你觉得出她确实存在。并且你若永不醒来,便可永远有她。
  她对谁都一样好,一样热心。可是她对任何重大,或琐碎的事全一致地不热心。因为谁都可从她那里得到温和的慰藉,可是谁也不可能由她那里得到具体的帮助而代他完成一件芝麻大的小事。这样一个题目是不容易做到的,梦却严格地做到了。
  远处的狼又叫了。这些凶猛的野兽难道不睡觉吗?他们住在荒山里,他们搅乱了各地的国土,又赶走了梦的脚步。农人们有的惊醒也。他们破旧的被盖,单薄的垫褥,湫隘的农舍,无窗的家屋都没有妨碍他们的睡眠,一声狼叫却直叫他们心上,他们醒了就马上开始了白日性质的活动。分明记得关好了牛栏,压牢了鸡笼,并且猪的哼声还清楚的听得见,他们的心还是卜卜地跳得很紧张。他们又困,眼又睡得朦朦地,心上却紧张着,直要在床上辗转半天才能再睡。他们畜养的牛羊,及野地里的兔子、獐子也都醒了,他们重新考虑所藏身的地方是否安稳。家畜虽然明知不会有危险。但仍逃不掉几万年来,他们野生的祖先们,从血液里传给他们的本能的刺激。他们因这一点警戒的习惯心也心惊肉战着。
  狼又叫了。因为夜的风是向这边吹的。一只松鼠几乎从树上惊落下来。那面土山上的一片坟墓似乎也不甚安稳了。因为谁也晓得曾经有许多尸体是因为子孙未能好好装殓也未能深深埋葬,而被狼拖出吃了的。许多单薄的小坟都居心惊,怪他们自己也怪他们的儿孙。
  狼还在叫。夜里的天空似乎比日初落后要明亮一些。风在夜里叫人摸不出大小。只叫人因了夜里那点微弱的光可看见树是摇着的。树的摇动和白日那种看见枝叶的又不相同。在夜里是整棵的树在动。有时似乎和你头上压来,好不怕人!夜里,最重大的东西,像是山那种稳稳当的东西,似乎也会动。一切白日靠得住的东西都靠不住了。夜是静的,夜里又确实有声音。那些声音极为清晰可是真难找出是什么地方传来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世界!夜是多么接近"那一个"世界呵!狼还在叫!狼还在叫!夜真不稳当!夜真遥远!夜真可怕呵!
  风更觉得冷了。风渐渐可觉得出方向了。风更觉得冷,天色又变黑下来。狼的叫声好凄厉啊。它穿出山林,穿出云层,顺了风在高高的天空上飞走,它残忍地撕裂着柔和的小动物们的心。它俯冲下来,尖锐地,迅速地,直从天上冲下来,越离地近越快,冰凉凉地一下,刺到这些战栗着的心里了。他们的魂儿便散了,散了,再也聚不起来,在半空中受着可怖的声浪冲激,不能自由地漂流,厉经艰险,流放,遍看了深谷山上,仰天长啸的狼们的狰狞相貌。然后慢慢又收归心,柔弱无助的问:"天色为什么还不亮啊?风为什么还这么冷啊?"睡在新校舍五号墙外的这一对小兔子也不免害怕。他们想:"木门快打开罢,木门快打开罢!"
  他们不像山上的小兔子那样祈祷:"天快亮罢,天快点亮罢!"因为天亮了,童孝贤不来把他们的木门打开,他们仍是要关在木箱里不能出来证实天真亮了的。童孝贤的脸就是他们的太阳。童孝贤的脸也确是一个太阳,红扑扑的,笑着的。
  天终于是亮了。然而谁都几乎放弃了天必须亮的这一点信念。所以天色不为人所察觉的那样,竟已亮了起来!
  跑啊,跑啊,那些散布恐怖的精灵啊!那些制造迷宫上午魔法师啊!消灭啊!消灭啊!白日来了。藏躲是没有用的,你们只有消灭啊。梦啊!梦也要醒啊!这一切是黑色的世界是要重新绘制出来啊!
  太阳光照上树叶,树叶醒了。看看自己是绿色的,便笑了。它又照到小鸟身上。小鸟醒了,看见自己的羽毛自树干的灰色中分辨出来,他便展开翅来试试,"吱——吱!"飞了。水就流,花草就长。重大稳定的山岳也慢滕滕地笑逐颜开。
  我们的小野物儿又不大相信夜的恐怖是真过去了。他们东跑跑,西跳跳。小洞穴里看一看。恐怖不在那里。掀起地下的大片的枯芭蕉叶看看,恐怖也不在那里。转过自己的头去捉自己的尾巴。这些小獾子,小麂子,小猥猪,在地上兜圈圈地转,也看不见恐怖的影子。他们就马上忘了一夜恐怖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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