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客厅
时间:2015-03-15 作者:铁凝 点击:次
我所居住的城市,总是种花不见花,种草不见草。花开了被人掐了;草种上就旱死了,被当做羊和兔的饲料割了。种草时节,我常常看见园林工人从卡车上卸下昂贵的草皮铺在路边,铺在大大小小的街心花园。然而草的命运仍如从前,居民们一次次企盼,企盼又一次次落空。好像连园林工人对这个城市能够绿起来也失去了信心。
有一年楼前的碎砖烂瓦终于被清除了,光秃秃的黄土地上植了草皮,撒下了花籽。当年草皮就遮盖了地面,园中还盛开了月季、串儿红、人面花。碧绿茁壮的松墙将花园圈住,几株龙盘槐错落其间,像一把把绿色的伞,为人挡雨,也为人蔽日。总之,它变成了一个居民小区内地道的街心花园。 花园引来了邻里们:清晨有练“形神桩”的老人;傍晚有散步的夫妻;母亲抱着婴儿在阳光下喂奶;夜深了,还有在这里拼命背书的高考生。人们在这里相遇、相识,不再抱怨这土、这沙子、这白灰,人们互相询问着孩子的健康,探讨“形神桩”与老年迪斯科健身的功效,甚至连说起物价一涨再涨也不那么一脸怒气了。有时即使你最心爱的猫跑丢了,你心急火燎去花园找猫,你的“猫事”也会得到许多人的关心。孩子们会勇敢地替你钻进刺人的松墙抱出猫,比你还兴奋地把猫交给你。你和你的猫都与周围的人相识了,人们夸着你的猫,你感激人们对猫的夸奖。虽然你没有意识到你们的相识是靠了这小小的花园、这小小的客厅,可没有它便不会有这相识,那时连你的猫也不会平白无故受到那片碎砖烂瓦的吸引。 花和草的长成,客厅的出现,也并非轻而易举——这城市原本是种花不见花,种草不见草。说得确切点,这花园的凸现是靠了一位半是雇佣、半是义务负责的退休老工人。从刚种下的草皮尚在萎靡不振时,从花籽撒入黄土尚在无声无息时,老师傅便在园中守候了。他守护着花草如同守护自己的儿女,连一日三餐也在花园里吃。他很看重自己的这份守护,他那超乎常人的责任心使人觉得他古老又令人起敬。 然而,习惯成自然。一个城市的习性如同一个人的习性。月季枝还是被人偷偷剪去插入自家花盆;还有人把串儿红举在手里逗孩子;草皮又秃了,也许是被谁连根挖走种进了自家小院。纵然老人在园中立下牌子,牌子上申明罚款的规矩,老人也总有回家打盹儿的时候。 老人决心来个“杀一儆百”,决心亲手抓住一个折花人示众。后来他终于在夜间抓住了一个,她是我对门的一位女画家。当她打着手电筒在午夜剪下一簇月季时,他攥住了她的手腕。他们吵起来,吵声惊醒了不少居民。 他要她赔款,要她照牌子上写的数目赔。她辩解说,她不是有意要偷,而是职业的需要她要画(花)。 老人风趣地说:“画,画什么,是不是画张小孩偷花?” 人们在深夜大笑起来。 画家不笑,她只对老人说:“画花,不是画小孩偷花。” “画花干什么?”老人问。 “为了看。”画家说。 “给谁看?”老人问。 “给大家看。” “让大家都到你家去看,你家客厅盛得下这么多人。” “可以到展览会上看。” “花钱不?” “当然得买门票。”画家说。 “哎,我要的就是这句话。”老人说,“看假花买门票,掐真花不挨罚,行吗?” “就4朵。”画家说。 “1朵5元,4朵20元。你识字,有牌子。”老人说。 “非20元不可?”画家问。 “按牌子办事。”老人说。 “又不是您家的花园。”画家说。 “你说是谁家的?”老人问。 “我说是大家的。”画家说。 “我说是你的。”老人说。 “您可真有意思。”画家说。 “你才有意思。”老人说。 “您比我有意思。” “我不如你有意思!” 听的人笑得更开心。款照老工人的规定罚了。 我从来没与女画家交流过对那次赔款事件的看法,只是不断注意起牌子上的规定,有时觉得它合理,有时觉得它过于苛刻。想到画家是我的朋友,便觉得那规定苛刻;想到人们需要这绿的客厅又觉得它合理。我愿意相信老工人那番关于花园属于谁的话,我想这花园属于大家更属于我,正如同我家的客厅属于我。你忍心糟蹋你客厅里的花卉、毁坏你客厅里的摆设吗? 在北欧我曾置身于世界最有名的森林绿地,那里的游人即使单人独处,也不忍将哪怕是一张小小的糖纸胡乱抛置。那样的氛围常常提醒你:那里的一切都与人相依相偎,它是你的。我属于世界,世界是我的;我属于河流,河流是我的;我属于海洋,海洋是我的;每一棵参天的古树,每一株纤弱的嫩草,它们是我的,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爱它们如同爱着我的生命,它们又给了我长于生命本身的快乐。 小花园的花枝不再被人剪掉了,园中那生硬的牌子也不见了,许久没见过那位守护老人了,然而他毕竟为花园创造了一种氛围。在我们城市一角的这间小客厅里,他使人学会了这样想:这客厅是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