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甲村图书馆(2)
时间:2015-03-13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次
星野思忖:这么说也许不合适——自己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伟人。他往中田那边望了一眼。中田一边目不转睛看家具图集,一边做着凿凿子或推刨子动作,大约一见到家具身体就习惯性地动了起来。 那个人倒有可能成为伟人,星野想,普通人横竖做不到那个程度。 十二点过后来了另外两个阅览者(两个中年女士)。于是两人去外面歇息。星野准备了面包当午饭,中田一如平日帆布包里带着装有热茶的小保温瓶。星野问借阅台里的大岛哪里吃东西不碍事。 “问得有理,”大岛说,“那边有檐廊,不妨一边欣赏庭园一边慢慢用餐。如果愿意,餐后请来喝咖啡,这里备有咖啡,不必客气。” “多谢。”星野说,“好一个家庭式图书馆。” 大岛微笑着把前发撩去后面:“是啊,同普通图书馆相比,我想是有所不同,或许真可以称为家庭式的。我们的目的是提供能够静心看书的温馨的空间。” 此人感觉极好,星野想,聪明、整洁、富有教养,且十分亲切。没准是同性恋者,他猜想。但星野对同性恋者并不怀有什么偏见。人各有所好,有人能跟石头说话,男人睡男人也无须大惊小怪。 吃完东西,星野站起长长地伸个懒腰,独自去借阅台讨了一杯热咖啡。不喝咖啡的中田坐在檐廊里边看飞来院子的鸟边喝保温瓶的茶水。 “如何,可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书了?”大岛问星野。 “唔,一直看贝多芬的传记来着。”星野说,“非常有趣。跟踪贝多芬的人生,有很多东西让人思考。” 大岛点头:“是的。极审慎地说来,贝多芬的人生是相当艰难的人生。” “嗯,活得十分辛苦。”星野说,“不过我是这么想的,从根本上得怪他本人。贝多芬这个人几乎天生没有协调性,只想他自己,脑袋里只有他自己的事、自己的音乐,为此牺牲什么都在所不惜。这样的人身边真有一个,那怕是很麻烦的,我都想说一句‘喂喂,路德维希①,请原谅’。外甥精神上出问题也没什么奇怪,可是音乐厉害,打动人心。不可思议啊!” “完全如此。”大岛同意。 “可他何苦过那么难受的日子呢?再正常一点儿、像一般人那样活着不也可以的么,我 ———— ①贝多芬的名字。 觉得。” 大岛来回转着手中的铅笔。“是啊。不过在贝多芬那个时代,大概自我的表露被视为一件很重要的事。这样的行为在那以前的时代也就是绝对王政时代被作为不当和有违社会常规的行为受到严厉压制,这种压制在进入十九世纪之后随着资产阶级掌握社会实权而被全部解除,大部分自我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同自由、个性解放同属一义,艺术、尤其是音乐首当其冲。柏辽兹、瓦格纳、李斯特、舒曼等紧随贝多芬出现的音乐家无不度过了离经叛道波澜万丈的人生,而这种离经叛道在当时恰恰被认为是理想的人生模式之一,想法非常单纯。那一时代被称为浪漫派时代。的确,对于他们本人来说,那样的生活方式有时是相当难以忍受的。”大岛说,“喜欢贝多芬的音乐?” “没有详细听,还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星野直言相告,“或者不如说几乎没听过。我只喜欢《大公三重奏》那支曲子。” “那个我也喜欢。” “百万美元三重奏倒是很合心意。” 大岛说:“我个人偏爱捷克的苏克①三重奏。达到了优美的平衡,散发着一种清风拂过绿草那样的清香。但百万美元也听过。鲁宾斯坦、海菲茨、弗里曼,那也是足以留在人心底的演奏。” “呃——,大岛,”星野看着借阅台上的姓名牌说,“你很熟悉音乐?” 大岛微微一笑:“算不上熟悉,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常听。” “那么有一点想问问:你认为音乐有改变一个人的力量吗?比如说自己身上的什么会因为某时听到的音乐而一下子发生变化?” 大岛点头。“当然,”他说,“体悟什么,我们身上的什么因之发生变化,类似一种化学作用。之后我们检查自己本身,得知其中所有刻度都上了一个台阶,自己的境界扩大了一轮。我也有这样的感受。倒是偶尔才有一次,偶一有之。同恋爱一样。” 星野不曾闹过刻骨铭心的恋爱,但姑且点头赞同。“那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他说,“对于我们的人生?” “是的,我那样认为。”大岛回答,“假设完全没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我们的人生恐怕将变得枯燥无味。贝多芬说过:‘倘若你没读《哈姆雷特》便终了此生,那么你等于在煤矿 ———— ①捷克小提琴演奏家(1929- )。 深处度过一生。’” “煤矿深处……” “啊,十九世纪式的极端之论。” “谢谢你的咖啡。”星野说,“能和你交谈真好。” 大岛极得体地微微一笑。 两点到来之前星野和中田各自看书。中田仍然比比划划地看家具图集看得入神。除了两位女士,下午阅览室又来了三人,但希望参观的只星野和中田。 “仅两人参加,能行么?只为我们两个麻烦一场,挺不好意思的。” “不必介意。即使一个人馆长也乐于当向导。” 两点,一位相貌端庄的中年女性从楼梯下来,背挺得笔直,走路姿势优雅。身穿棱角分明的藏青色西装裙,脚上是黑色高跟鞋。头发束在脑后,坦露的脖颈上戴一条纤细的银项链。非常洗炼,别无赘物,尽显品位。 “你们好!我叫佐伯,是这座图书馆的馆长。”说着,她娴静地一笑。“说是馆长,其实这里只有我和大岛两人。” “我叫星野。” “中田我来自中野区。”中田双手攥着登山帽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