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
时间:2015-02-08 作者:萧红 点击:次
“在这里,在这里……”他手中拿着撑船的长篙站在船头上。 “去,去去……”阎胡子从舱里伸出一只手来,“去去去……快下去……快下去……你是官兵,是保卫国家的,可是这河上也不是没有兵船。” “阎胡于是山东人,十多年以前。因为黄河涨大水逃到关东,又逃到山西的。所以山东人的火性和粗鲁,还在他身上常常出现。 “你是哪个军队上的?” “我是八路的,” “八路的兵,是单个出发的吗?” “我的老婆生病,她死啦……我是过河去赶队伍的。” “晤!”阎胡子的小酒壶还捏在左手上。 “那么你是山西的游击队啦……是不是?”阎胡子把酒壶放下了。 在那士兵安然的回答着的时候,那船板上完全流动着笑声,并且分不清楚那笑声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 “老婆死啦还打仗!这年头……” 阎胡子走上船板来: “你们,你们这些东西!七嘴八舌头,赶快开船吧!”他亲手把一只面粉口袋抬起来,他说那放的不是地方,“你们可不知道,这面粉本来三十斤,因为放的不是地方,它会让你费上六十斤的力量。”他把手遮在额前,向着东方照了一下: “天不早啦,该开船啦。” 于是撑起花色的帆来。那帆像翡翠鸟的翅子,像蓝蝴蝶的翅子。 水流和绳子似的在撑篙之间扭绞着。在船板上来回跑着的水手们,把汗珠被风扫成碎沫而掠着河面。 阎胡子的船和别的运着军粮的船遥远的相距着,尾巴似的这只孤船,系在那排成队的十几只船的最后。 黄河的上层是那么原始的,单纯的,干枯的,完全缺乏光彩站在两岸。正和阎胡子那没有光彩的胡子一样,上层是被河水,风沙和年代所造成,而阎胡子那没有光彩的胡子,则是受这风沙的迷漫的缘故。 “你是八路的……可是你的部队在山西的哪一方面?俺家就在山西。” “老乡,听你说话是山东口音。过来多少午啦?” “没多少年,十几年……俺家那边就是游击队保卫着……都是八路的,都是八路的……阎胡子把棕色的酒杯在嘴唇上湿润了一下,嘴唇不断地发着光。他的喝酒,像是并没有走进喉咙去,完全和一种形式一样,但是他不断地浸染着他的嘴唇。那嘴唇在说话的时候,好像两块小锡片在跳动着: “都是八路的……俺家那方面都是八路的……” 他的胡子和春天快要脱落的牛毛似的疏散和松放。他的红的近乎赭色的脸像是用泥土塑成的,又像是在窑里边被烧炼过,显着结实,坚硬。阎胡子像是已经变成了陶器。 “八路上的……”他招呼着那兵士!你放下那撑篙吧,我看你不会撑,白费力气……这边来坐坐,喝一碗茶,……”方才他说过的那些去去去……现在变成来来来了:“你来吧,这河的水性特别,与众不同,……你是白费气力,多你一个人坐船不算么!” 船行到了河心,冰排从上边流下来的声音好像古琴在骚闹着似的。阎胡子坐在舱里佛龛旁边,舵柄虽然拿在他的手中,而他留意的并不是这河上的买卖,而是”家”的回念。直到水手们提醒他船己走上了急流,他才把他关于家的谈话放下。但是没多久,又零零乱乱地继续下去…… “赵城,赵城俺住了八年啦!你说那地方要紧不要紧?去年冬天太原下来之后,说是临汾也不行了……赵城也更不行啦……说是非到风陵渡不可……这时候……就有赵城的老乡去当兵的……还有一个邻居姓王的。那小伙子跟着八路军游击队去当伙夫去啦……八路军不就是你们这一路的吗?……那小伙子我还见着他来的呢!胳臂上挂着‘八路,两个字。后来又听说他也跟着出发到别的地方去了呢!……可是你说……赵城要紧不要紧?俺倒没有别的牵挂,就是俺那孩子大小,带他到河上来吧,他又太小,不能做什么……跟他娘在家里吧……又怕日本兵来到杀了他。这过河逃难的整天有,俺这船就是载面粉过来,再载难民回去……看看那哭哭啼啼的老的、小的……真是除了去当兵,干什么都没心思!” “老乡!”在赵城你算是安家立业的人啦,那么也一定有二亩地啦?”兵士面前的杯子在冒热气。 “那能说到房子和地,跑了这些年还是穷跑腿……所好的是没有把老婆和孩子跑去。” “那么山东还有双亲吗?” “哪里有啦?都给黄河水卷去啦!”阎胡子擦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把他旁边的酒杯放在酒壶口上,他对着舱口说: “你见过黄河的大水吗?那是民国几年……那就铺天盖地的来了!白亮亮的,哗哗的……和野牛那么叫着……山东的黄河可不比这潼关……几百里,几十里一漫平。黄河一到潼关就没气力啦……看这山……这大土崖子……就是妄想铺天盖地又怎能……可是山东就不行啦!……你家是哪里?你到过山东?” “我没到过,我家就是山西……洪桐……” “家里还有什么人?咱两家是不远的……喝茶,喝茶……呵……呵……”老头子为着高兴大声的向河水吐了一口痰。 “我这回要赶的部队就在赵城……洪同的家业也搬过河来了……” “你去的就是赵城,好!那么……”他从舵柄探出船外的那个孔道出去……河简直就是黄色的泥浆,滚着,翻着……绞绕着……舵就在着浊流上打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