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期待
时间:2015-01-21 作者:萧红 点击:次
一年之中三百六十日, 日日在愁苦之中, 还不如那田上的飞鸟, 还不如那山上的蚱虫。…… 李妈从那天晚上就唱着曲子,就是当她听说金立之也要出发到前方去之后。金立之是主人家的卫兵。这事可并没有人知道,或者那另外的一个卫兵有点知道,但也说不定是李妈自己的神经过敏。 “李妈!李妈……” 当太太的声音从黑黑的树荫下面传来时,李妈就应着回答了两三声。因为她是性急爽快的人,从来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可是当她刚一抬脚,为着身旁的一个小竹方凳。差一点没有跌倒。于是她感到自己是流汗了,耳朵热起来,眼前冒了一阵花。她想说: “倒霉!倒霉!”她一看她旁边站着那个另外的卫兵,她就没有说。 等她从太太那边拿了两个茶杯回来,刚要放在水里边去洗,那姓王的卫兵把头偏着: “李妈,别心慌,心慌什么,打碎了杯子。” “你说心慌什么……”她来到嘴边上的话没有说,像是生气的样子,把两个杯子故意地使出叮当的响声来。 院心的草地上,太太和老爷的纸烟的火光,和一朵小花似的忽然开放得红了。忽然又收编得像一片在萎落下去的花片。萤火虫在树叶上闪飞,看起来就像凭空的毫没有依靠的被风吹着似的那么轻飘。 “今天晚上绝对不会来警报的……”太太的椅背向后靠着,看着天空。她不大相信这天阴得十分沉重,她想要寻找空中是否还留着一个星子。 “太太,警报不是多少日子夜里不来了么?”李妈站在黑夜里,就像被消灭了一样。 “不对,这几天要来的,战事一过九江,武汉空袭就多起来……” “太太,那么这仗要打到哪里?也打到湖北?” “打到湖北是要打到湖北的,你没看见金立之都要到前方去了吗?” “到大冶,太太,这大冶是什么地方?多远?” “没多远,出铁的地方,金立之他们整个的特务连都到那边去。” 李妈又问:“特务连也打仗,也冲锋,就和别的兵一样?特务连不是在长官旁边保卫长官的吗?好比金立之不是保卫太太和老爷的吗?” “紧急的时候,他们也打仗,和别的兵一样啊!你还没听金立之说在大场他也作战过吗?” 李妈又问:“到大冶是打仗去?”隔了一会她又说, “金立之就是作战去?” “是的,打仗去,保卫我们的国家!” 太太没有十分回答她,她就在太太旁静静地站了一会,听着太太和老爷谈着她所不大理解的战局,又是田家镇……又是什么镇…… 李妈离开了院心,经过有灯光的地方,她忽然感到自己是变大了,变得像和院子一般大,她自己觉得她自己已经赤裸裸地摆在人们的面前。又仿佛自己偷了什么东西被人发觉了一样,她慌忙地躲在了暗处。尤其是那个姓王的卫兵,正站在老爷的门厅旁 边,手里拿着个牙刷,像是在刷牙。 “讨厌鬼,天黑了,刷的什么牙……”她在心里骂着,就走进厨房去。 一年之中三百六十日, 日日在愁苦之中, 还不如那山上的飞鸟, 还不如那田上的蚱虫。 还不如那山上的飞鸟, 还不如那田上的蚱虫…… 李妈在饭锅旁边这样唱着,在水桶旁边这样唱着,在晒衣服的竹竿子旁边也是这样唱着。从她的粗手指骨节流下来的水滴,把她的裤腿和她的玉篮麻布的上衣都印着圈子。在她的深红而微黑的嘴唇上闪着一点光,她像一只油亮的甲虫伏在那里。 刺玫树的萌影在太阳下边,好像用布剪的,用笔画出来的一样,爬在石阶前的砖柱上。而那葡萄藤,从架子上边倒垂下来的缠绕的枝梢,上面结着和钮扣一般大的微绿色和小琉璃似的圆葡萄,风来的时候,还有些颤抖。 李妈若是前些日子从这边走过,必得用手触一触它们,或者拿在手上,向她旁边的人招呼着: “要吃得啦……多快呀!长得多快呀!……” 可是现在她就像没有看见它们,来往地拿着竹竿子经过的时候,她不经意地把竹竿子撞了葡萄藤,那浮浮沉沉的摇着的叶子,虽是李妈已经走过,而那荫影还在地上摇了多时。 李妈的忧郁的声音,不但从曲子声发出,就是从勺子、盘子、碗的声音,也都知道李妈是忧郁了,因为这些家具一点也不响亮。往常那响亮的厨房,好像一座音乐室的光荣的日子,只落在回忆之中。 白嫩的豆芽菜,有的还带着很长的须子,她就连领子一同煎炒起来;油菜或是白菜,她把它带着水就放在锅底上,油炸着菜的声音就像水煮的一样。而后,浅浅的白色盘子的四边向外流着淡绿色的菜汤。 用围裙揩着汗,她在正对面她平日挂在墙上的那块镜子里边,反映着仿佛是受惊的,仿佛是生病的,仿佛是刚刚被幸福离弃了的年轻的山羊那样沉寂。 李妈才25岁,头发是黑的,皮肤是坚实的,心脏的跳动也和她的健康成和谐,她的鞋尖常常是破的,因为她走路永远来不及举平她的脚。门槛上,煤堆上,石阶的边沿上,她随时随地地畅快地踢着。而现在反映在镜子里的李妈,不是那个原来的李妈,而是另外的李妈了,黑了,沉重了,哑暗了。 把吃饭的家具摆齐之后,她就从桌子边退了去,她说“不大舒服,头痛。” 她面向着栅栏外的平静的湖水站着,而后荡着。已经爬上了架的倭瓜,在黄色的花上,有蜜蜂在带着粉的花瓣上来来去去。而湖上打成片的肥大的莲花叶子,每一张的中心顶着一个圆圆的水珠,这些水珠和水银的珠子似的向着太阳。淡绿色的莲花苞和挂着红嘴的莲花苞,从肥大的叶子旁边钻了出来。 湖边上,有人为着一点点家常的菜蔬除着草,房东的老仆人指着那边竹墙上冒着气一张排着一张的东西,向着李妈说: “看吧!“这些当兵的都是些可怜人,受了伤,自己不能动手,都是弟兄们在湖里给洗这东西。这大的毯子,不会洗净的。不信,过到那边去看看,又腥又有别的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