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期待(2)
时间:2015-01-21 作者:萧红 点击:次
西边竹墙上晒军用毯,还有些草绿色的近乎黄色的军衣。李妈知道那是伤兵医院。从这几天起,她非常厌恶那医院,从医院走出来的用棍子当做腿的伤兵们,现在她一看见了就有些害怕。所以那老头指给她看的东西,她只假装着笑笑。隔着湖,在那边湖边上洗衣服的也是兵士,并且在石头上打着洗着的衣裳,发出沉重的水声来。……“金立之裹腿上的带子,我不是没给他钉起吗?真是发昏了,他一会不是来取吗?” 等她取了针线又来到湖边,隔湖的马路上,正过着军队,唱着歌的混着灰尘的行列,金立之不就在那行列里边吗?李妈神经质的,自己也觉得这想头非常可笑。 这种流行的军歌,李妈都会唱,尤其是那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她每唱到这一句,她就学着军人的步伐走了几步。她非常喜欢这个歌,因为金立之喜欢。 可是今天她厌恶他们,她把头低下去,用眼角去看他们,而那歌声,就像黄昏时成团在空气中飞的小虫子似的,使她不能躲避。 “李妈……李妈。”姓王的卫兵喊着她,她假装没有听到。 “李妈!金立之来了。” 李妈相信这是骗她的话,她走到院心的草地上去,呆呆地站在那里。王卫兵和太太都看着她: “李妈没有吃饭吗?” 她手里卷着一半裹腿,她的嘴唇发黑,她的眼睛和钉子一样的坚实,不知道钉在她面前的什么。而另外的一半裹腿,比草的颜色稍微黄一点,长长地拖在地上,拖在李妈的脚下。 金立之晚上八点多钟来的。红的领章上又多一颗金花,原来是两个,现在是三个。在太太的房里,为若他出发到前方去,太太赏给他一杯柠檬茶。 “我不吃这茶,我只到这里……我只回来看一下。连长和我一同到街上买连里用的东西。我不吃这茶……连长在八点一刻来看老爷的。”他灵敏地看一下袖口的表,“现在八点,连长一来,我就得用连长一同归连……” 接着,他就谈些个他出发到前方,到什么地方,做什么职务,特务连的连长是怎样一个好人,又是带兵多么真诚……太太和他热诚地谈着.李妈在旁边又拿太太的纸烟给金立之,她说: “现在你来是客人了。抽一支吧!” 她又跑去把裹腿拿来,摆在桌子上,又拿在手里又打开,又卷起来……在地板上,她几乎不能停稳,就像有风的水池里走着的一张叶子。 他为什么还不来到厨房里呢?李妈故意先退出来,站在门槛旁边咳嗽了两声,而后又大声和那个卫兵讲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她看金立之仍不出来,她又走进房去,她说: “三个金花了,等从前方回来,大概要五个金花了。金立之今天也换了新衣裳,这衣裳也是新发的吗?” 金立之说:“新发的。” 李妈要的并不是这样的回答。李妈说: “现在八点五分了,太太的表准吗?” 太太只向着表看了一下,点一点头,金立之仍旧没有注意。 “这次,我们打仗全是为了国家,连长说,宁做战死鬼,勿做亡国奴,我们为了妻子,家庭,儿女,我们必须抗战到底。……” 金立之站得笔直在和太太讲话。 趁着这工夫.她从太太房子里溜了出来,下了台阶,转了一个弯,她就出了小门,她去买两包烟送给他。听说,战壕里烟最宝贵。她在小巷里一边跑着,一边想着她所要说的话:“你若回来的时候,可以先找到老爷的官厅,就一定能找到我。太太走到哪里,说一定带着我走。”再告诉他:“回来的时候,你可不就忘了我,要做个有良心的人,可不能够高升忘了我……” 她在黑黑的巷子里跑着,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她想起来到夜里就越热了,真是湖北的讨厌的天气,她的背脊完全浸在潮湿里面。 “还得把这块钱给他,我留着这个有什么用呢!下月的工钱又是五元。可是上前线去的,钱是有数的……”她隔着衣裳捏着口袋里一元钱的票子。 等李妈回来,金立之的影子都早消失在小巷里了,她站在小巷里喊着: “金立之……金立之……”. 远近都没有回声,她的声音还不如落在山涧里边还能得到一个空虚的反响。 和几年前的事情一样,那就是九江的家乡,她送一个年轻的当红军的走了,他说他当完了红军回来娶她,他说那时一切就都好了。临走时还送给她一匹印花布,过去她在家里看到那印花布,她就要啼哭。现在她又送走这个特务连的兵士走了,他说抗战胜利了回来娶她,他说那时一切就都好了。 还得告诉他:“把我的工钱,都留着将来安排我们的家。” 但是,金立之已经走远了。想是连长已经来了,他归连了。 等她拿着纸烟,想起这最末的一句话的时候,她的背脊被凉风拍着,好像浸在凉水里一样。因为她站定了,她停止了。热度离开了她,跳跃和翻腾的情绪高开了她.徘徊,鼓荡着的要破裂的那一刻的人生,只是一刻把其余的人生都带走了。人在静止的时候常常冷的。所以,她不期地打了个机伶的冷战。 李妈回头看一看那黑黑的院子,她不想再走进去,可是在她前面的那黑黑的小巷子,招引着她的更没有方向。 她终归是转回身来,在那显着一点苍白的铺砖的小路上,她摸索着回来了,房间里的灯光和窗帘子的颜色,单调得就像飘在空中的一块布和闪在空中的一道光线。 李妈打开了女仆的房门,坐在她自己的床头上。她觉得虫子今夜都没有叫过,空的,什么都是不着边际的,电灯是无缘无故地悬着,床铺是无缘无故地放着,窗子和门也是无缘无故地设着……总之,一切都没有理由存在,也没有理由消灭…… 李妈最末想起来的那一句话,她不愿意反复,可是她又反复了一遍: “把我的工钱,都留着将来安排我们的家。” 李妈早早地休息了,这是第一次,在全院子的女仆休息之前她是第一次睡得这样早,两盒红锡包香烟就睡在她枕头的旁边。 湖边上战士们的歌声,虽然是已经黄昏以后,有时候隐约的还可以听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