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福的老娘从河北老家打来电话时,秦福正在巷道里干活。其实,就在当天,上午或者是下午,秦福已经想到会有老娘的电话了。矿上的值班室只有一条电话线,有事一律记在那个乌黑破烂的本子上。和秦福料想的一样,腊月二十六,老娘的电话内容记在了上面:告诉秦福,他娘病了!快着点回来,再不回来就见不到人了。秦福看了七扭八歪的记录,心里踏实了许多,知道老娘身体很好,只是到了年关,老娘想儿了。有了这样一个电话记录,秦福回家的事情总会好办些。如果矿上不给他结账,秦福就可以拿老娘的病跟他们说事。
秦福从苇子沟铁矿走出来的时候,身不由己地回了好几次头。秦福回头完全是因为对这座矿的留恋,自己的力气在这里没有白用,过完正月十五,他还要回来的,之所以要回来,是因为他觉得矿主李木银挺够意思。电视上三番五次曝光,那些拖欠民工款的事,把事情闹得很不像样子,甚至还出了人命。可是李木银不是这样,那么多债主蹲在门口跟他讨债,他依然按月给工人开工资,虽然开的是半支,但剩下的一半年底总会兑现的。去年的一次,他刚从井下上来,正见讨债的跟李木银打架,那个讨债的人揪着李木银的脖领子说,李木银你听好,如果你再不结账,我可就动真的了,黑道白道任你挑!当时的秦福很想上前,心想如果谁打了李木银,首先他秦福就会跟上去动手的,他知道李木银这人迟早会把款给他的,李木银也不容易。可是当秦福挤进人群的时候,却见李木银已经满脸堆着笑,把手搭在了那人的肩上,一阵耳语,两个人一起坐上了奥迪车,去了城里的饭店。望着车轮扬起的尘土,秦福知道李木银这一劫又过去了。
秦福临回家的头天晚上,如数拿到了李木银补给他的六千块钱。秦福把钱接过来迅速转过身子,手指在口里含了一下,很快就把钱点清了,悬了一年的心像蝴蝶一样轻盈地落到了实处,剩下的事便是回家过个好年。
苇子沟深不足八里的路程,秦福回了不下十几次的头,怀里揣着钱的感觉热乎乎的。这些钱怎么用,回去他要和小芳商量商量,房子要翻新,猪圈要灌上水泥地,到了郑州他还应该给小芳买双鞋……苇子沟正是个风口,铅灰色的天空沉着一张大脸,像是要落雪的样子。秦福平时是个不爱凑热闹的人,离开了矿上那些乱糟糟的人和臭烘烘的工棚,一个人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就觉得心里有点悬。秦福想,如果能碰上个熟人搭伴走就好了,万一碰上个抢劫的,这年可就难过了。走到半路时秦福甚至有些后悔,不如多等一天,和大家吃完“歇窑饭”再走,可是不走,那电话不就成假的了吗?八里路,秦福走得满头大汗,那六千块钱在怀里有多重似的。直到出了沟,看见长途汽车过来了,又摸摸兜里的钱鼓在那里,这才松了口气。
苇子沟离县城六十里地,如果顺利的话,当天晚上他便可以坐上直达郑州的火车,几个小时之后,便入了河北。想不到的是,这辆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居然坏在了半路,那个司机撅着屁股在车底下鼓捣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天将黑时,才进了县城。这时,雪已经急速地落下来了。
下了车的秦福又渴又饿,吃了一大碗麻辣抻面,汗珠子下来了,心里重新添了几分底气,只好顶着雪,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店住下。
旅店门脸不大,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温馨客栈”。
一进门,就见那个老头儿把一块“客满”的牌子挂了出来,言外之意,秦福是本店进门的最后一个旅客。秦福心想,客栈再“温馨”也要多加小心,自己整天扎在地底下,两块石饼子夹着爹娘给的一块肉,今日脱掉鞋和袜,明日不知穿不穿,人不离钱,钱不离人才是,真要出了问题,这一年就算白干了。
老头儿把秦福领到了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对面便是厕所,怪异的味道很难闻。很长时间,门才打开,秦福进去的时候,如坠雾里一样,屋子里烟雾弥漫,劣质香烟烈性地刺鼻,桌子上是一堆廉价的方便面和二锅头的空瓶子,里面那个人正坐在床上看电视。
那个人说:来了?
秦福说:啊。脸上木木地就多了几分提防。随手把门往开拉了一下,放放烟。
哪儿的家?
河北平泉。
噢——回家?
回家,年关了。你呢?哪儿的人?
我呀,河南铁门的。
谋什么差事?
做生意。
做生意好哇,来钱快。啥生意?
啥都做,逮啥做啥呗。
那扇门有些不听话,正在开始慢慢合上,秦福回身再次把门拉开,回过头才敢正视这个人。很眼熟,居然想起了一个人,这人长得有点像谁呢?秦福有点口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想,像谁呢?想来想去是有点像梁山上的李逵,这主要体现在他那闪着青光的胡茬儿和一张方脸。
秦福这时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兜,钱在最里面的一层,秦福又摸摸自己的胳膊,这时就觉肌肉丰满得不够自信了。又见那个人忸忸怩怩地在地上开始转来转去,转了几个圈子才坐下跟他说话。
二十几了?
二十二。
好岁数,正是好岁数。
你呢?
我?你看呢?
看不出来,不到四十吧?
整比你多吃了二十年的咸盐。
四十多了还在外面跑,不容易。
不跑行吗?人得活着呀。成家了吗?
还没成,有个对象。
那你就抓紧和她睡觉,女人只要你和她睡了觉就不会跑掉了。
那个人的话让秦福听上去有些不好意思,锈色的灯光下,秦福就觉自己脸上发热了,却也想起了小芳。秦福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和小芳谈上了对象,他只摸过小芳的手,亲过她的嘴,可从来没睡过觉,秦福还有些原始。小芳一个星期从村部里给他打一次电话,有时秦福没下井,便能接到;如果下了井,就回来看登记簿,然后再给她回。电话费是按分钟计算,从工资里扣。谈话的内容也不敢往深里说,大多是一些皮毛的话,但心里总是热乎乎的。结束的时候,两个人嘴里都要响一下。秦福说,我给你响一下。小芳就屏着气息听。然后秦福说,该你了。这时的小芳很坏,偏不响那一下,有的时候,又像机关枪一样响个不停,是连发子弹。想到这里,秦福就不敢多想了,越想心越急,又摸摸兜里的钱,还在,于是和衣躺下,把大衣往紧里裹了裹,侧身看电视。秦福也确实有些累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李咏的非常六加一,一锤子砸下去,满目金花,然后奖品便是一台大彩电。砸来砸去,电视里的那个人竟然砸出了一万多块钱的数码相机……随着那一声锤响,秦福也被吓了一跳,屋里的这个人一口痰砸在了地上,愤愤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