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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田林)(2)


  他*的这玩意儿来得也太容易了,就那么一下子,居然就是一万多块!
  秦福并没对这个幸运的人有所嫉妒,他心里很平静也很坦然,心想,谁知道这里有没有猫腻?也许这都是安排好的呢,吊的就是你这种人的胃口。这种运气咱也不会去碰,靠本事挣钱,凭力气吃饭。秦福并没搭理那个人,心里只管抱住自己的钱。可是,这个同屋的人却越来越让他缺少安全感了,他不但两眼发亮,还不时向他这边瞟过来,那样的一瞟,在锈色的灯光下满是刀锋,这就让人看上去有点贼气了。躺在那里的秦福心里开始讨厌这张脸了,在矿上干活的头一年,他就是因为讨厌马立本那张脸才离开他的。当然也有别的原因,比如他的脚太臭,睡觉打呼噜,还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这时的秦福眼睛闭上了,心却闭不上,想的是自己怀里装着钱,就不要再和陌生人说话,就这样和衣天亮,只要天一亮,睁开眼他就走人。
  困意在这时开始一点儿一点儿软软地袭上来了,很暧昧也很温柔,似睡非睡的秦福朦胧中就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肩上,很硬,也很有温度。但他依然闭着眼,那个人的手在他的肩上摇了摇说:
  唉,伙计,把衣服脱了哦,这样睡觉会感冒的。
  习惯了,你也睡吧,几点了?秦福闭着眼说。
  快一点了。第二天了。
  你也睡吧。
  我睡不着。
  咋个睡不着呢?你心里有事吧?
  是有事,我出门不像你们,特别扭,我是应该睡包间的。
  那你就包嘛,找个小姐陪嘛。
  钱哪?钱。
  像你这样做生意的,什么宾馆住不起。本来这就不是你住的地方。
  过奖了,过奖了,商场上的事你是不知道,赔呀,赔起来,狠着哪。睡吧睡吧,你快睡吧。把衣服脱了,脱光了睡觉才解乏。大老爷们可不是女人,你脱光了睡。
  那你也睡吧。你睡了我也就睡着了。
  兄弟你恰恰说差了。那个人笑着说,笑里有着一些得意的嘲讽。
  睡觉。睡觉。
  我一睡,你可就睡不着了。我知道你想啥呢。
  你说我想啥呢?想家。咱们都睡吧,有话明天再说,睡觉需要安静。
  你要是再不睡我可就……我可就出去了。那个人咳了一声说。
  那你就出去吧,转一圈回来,也许就睡着了。外面下雪了。
  那个人果然推门出去了,秦福未睁眼,但他知道,那人走到门口时,一定认真地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眼里满是刀锋。
  秦福躺在那里困意皆无,所谓眯着就是这么个意思。眯也眯不着,脑子里便浮现了《新龙门客栈》那个电影。那是个黑店,黑店里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更何况这是个大年关。还有,那个人临出门时瞟他的那一眼。想到这里,秦福索性披着被子坐了起来,继续看电视。
  过了一会儿,秦福听见外面有了响动。是那个人,他又推门回来了,身上着了一层白花花的雪,带进了一股凉气,有爆竹声零落寂寥地响在空中。
  还睡不着呀。
  睡不着。
  我就知道你睡不着。我不出去你睡不着,我出去了你更睡不着,是吧?睡不着咱俩就喝酒吧,喝完了酒你就睡着了。那个人说完,从怀里摸出了二锅头和花生米,然后又摸出了一袋榨菜,拖过一把椅子摆在了上面,说:
  咋喝?
  我不会喝。
  开玩笑,当矿工的哪有不会喝酒的?喝,大碗地喝!
  我真是不会喝。秦福担心酒里有诈。
  你是不敢喝吧。那个人又瞟了他一眼。
  我谢你了,你慢慢喝吧,我要睡觉了。
  秦福躺在那里让那个人自己喝,他也不想占人家的便宜,脑子里一会儿是小芳,一会儿是老娘。想着想着,忽然像只受惊的兔子呼地坐了起来。坐起来的秦福并不是听见了响动,而是这个时候他觉得房间里太静了,静得他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和外面落雪的声音,那个人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呢?坐起来的秦福,看见那个人依然坐在那里喝酒,电视里的人影依然在那里晃动着。那个人已经把音量关闭了,一边喝酒一边看,那就等于在看哑剧。
  你还是睡不着?
  睡不着,我心里老想着让你先睡着。
  你看看,你看看,事情弄复杂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先睡,那你就瞪眼天亮吧。
  那咱俩就都别睡,反正也是睡不着。
  这么晚了不睡觉干什么?你先睡。
  那就唠嗑。
  那就看电视吧,对不起了,你把觉挪到车上白天睡去吧。那个人又喝了一口酒,脸渐渐红了上来,话也开始多了。那我就跟你说说我家里的事吧,说说心里痛快些,萍水相逢,说了你也不会笑话,家丑不可外扬,明天一分手,各奔东西,一辈子见不着。唉,年关了,听见爆竹一响,我就想哭,可是不行,我跟你实话实说,我回不了家,我在躲债,躲债的滋味不好受哇。你外面欠债不?
  秦福认真听着,说:不欠,打工的一般都不欠债,想欠也欠不了,没人借给你,只有经商的才欠债嘛。
  人可都是想发财的呀,那么多的指望,就像太阳落山天黑了一样,然后就那么一下子黑下去了。
  那你是太心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太轻信人了,说什么也不能合伙做买卖,他把钱全卷走了。钱是什么东西?钱就是他*的婊子!如果不是因为钱,我今天就不会窝在这里。
  秦福对眼前这个陌生人说的话是将信将疑的,他无法判断这话里的真假。但他还得继续听下去,并表现出无限的同情。秦福故作吃惊地说:
  你让人骗了?人哪?
  没处找。
  那你就报案。告他。
  告谁?到哪儿去找?我那老婆,我那闺女,唉,别提了。不说了,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睡觉吧。
  秦福看见那个人的眼圈湿了,不再说话。
  …………
  这家旅店没有安装有线电视,无线转播到这时已经全部“再见”了。两个人靠在墙上,四只眼睛看着屏幕里的白色雪花哗哗啦啦闪在那里。电视里的雪花又有什么好看的呢?零零星星的爆竹,东一声,西一声,远远传来居然就显出了几分孤寂和悲凉。爆竹都是在暖暖的家门口放的,只能在家听,想到这里,秦福的眼睛也有些泛潮了。秦福揉了揉眼,看见那个人的酒劲已经上来了,精气神儿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暗淡下去,眼皮也开始打架了,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像是极力不让自己睡过去似的,这就使秦福感到很好玩。又有些像一场比赛,那个人的力量已经到了极限,秦福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胜券在握了。果然那个人终于熬不住了,他把头歪在那里,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一个人进入打鼾的状态,毫无疑问说明他开始睡熟了。可是坐在那里的秦福发现那个人的鼾声仅仅是个前奏,并且正在一步一步走向(禁止),很快就非同一般丰富多彩起来。那个人的鼾声响亮沉实五音俱全,长一声、短一声,粗一声、细一声,短短长长、长长短短,长短相接,就像一只庞大的乐队气势宏伟。秦福从没听到过这么响亮、这么丰富的鼾声,这水平比矿上的马立本可高级多了。马立本打鼾,只是像猪一样的哼哼,单就鼾声而言,这个人就显得非同一般了。秦福探着身子把他看在那里,有着警惕也有着几分得意,然后开始为眼前的这个人担心了。他想起在家的时候,村里有一个人打呼噜,东屋打,西屋睡不着,房前房后都听得见。后来这个人打背了气憋死了,早晨起来以为人还睡着呢,再一摸,人已僵了。秦福担心他也会憋过气去,这并不是新鲜事。想到这里,秦福就轻轻下了床,想把他弄醒,换个姿势才好。待到近前时,那鼾声却又停止了。打鼾的人没了声音,就有些不正常了。秦福把手搭在他的鼻子上,他想试试这个人是不是还在喘气,手一伸过去,那呼噜“哇”的一声炸响了,把秦福着实吓了一大跳,一屁股坐回了床上。


作品集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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