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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皂(2)

  后来,我要打开来看一看才付钱:洋纸包着,怎么断得定货色的好坏呢。谁知道那势利
鬼不但不依,还蛮不讲理,说了许多可恶的废话;坏小子们又附和着说笑。那一句是顶小的
一个说的,而且眼睛看着我,他们就都笑起来了:可见一定是一句坏话。”他于是转脸对着
学程道,“你只要在‘坏话类’里去查去!”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去了。

  “他们还嚷什么‘新文化新文化’,‘化’到这样了,还不够?”他两眼钉着屋梁,尽
自说下去。“学生也没有道德,社会上也没有道德,再不想点法子来挽救,中国这才真个要
亡了。——你想,那多么可叹?……”

  “什么?”她随口的问,并不惊奇。

  “孝女。”他转眼对着她,郑重的说。“就在大街上,有两个讨饭的。一个是姑娘,看
去该有十八九岁了。——其实这样的年纪,讨饭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还讨饭。——和一
个六七十岁的老的,白头发,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檐下求乞。大家多说她是孝女,那老
的是祖母。她只要讨得一点什么,便都献给祖母吃,自己情愿饿肚皮。可是这样的孝女,有
人肯布施么?”他射出眼光来钉住她,似乎要试验她的识见。

  她不答话,也只将眼光钉住他,似乎倒是专等他来说明。

  “哼,没有。”他终于自己回答说。“我看了好半天,只见一个人给了一文小钱;其余
的围了一大圈,倒反去打趣。还有两个光棍,竟肆无忌惮的说:‘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
脏。

  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哪,你想,这成什么话?”

  “哼,”她低下头去了,久之,才又懒懒的问,“你给了钱么?”

  “我么?——没有。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讨饭,总得……。”

  “嗡。”她不等说完话,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下去。昏黄只显得浓密,已经是晚饭
时候了。

  四铭也站起身,走出院子去。天色比屋子里还明亮,学程就在墙角落上练习八卦拳:这
是他的“庭训”〔5〕,利用昼夜之交的时间的经济法,学程奉行了将近大半年了。他赞许
似的微微点一点头,便反背着两手在空院子里来回的踱方步。不多久,那惟一的盆景万年青
的阔叶又已消失在昏暗中,破絮一般的白云间闪出星点,黑夜就从此开头。四铭当这时候,
便也不由的感奋起来,仿佛就要大有所为,与周围的坏学生以及恶社会宣战。他意气渐渐勇
猛,脚步愈跨愈大,布鞋底声也愈走愈响,吓得早已睡在笼子里的母鸡和小鸡也都唧唧足足
的叫起来了。

  堂前有了灯光,就是号召晚餐的烽火,合家的人们便都齐集在中央的桌子周围。灯在下
横;上首是四铭一人居中,也是学程一般肥胖的圆脸,但多两撇细胡子,在菜汤的热气里,
独据一面,很像庙里的财神。左横是四太太带着招儿;右横是学程和秀儿一列。碗筷声雨点
似的响,虽然大家不言语,也就是很热闹的晚餐。

  招儿带翻了饭碗了,菜汤流得小半桌。四铭尽量的睁大了细眼睛瞪着看得她要哭,这才
收回眼光,伸筷自去夹那早先看中了的一个菜心去。可是菜心已经不见了,他左右一瞥,就
发见学程刚刚夹着塞进他张得很大的嘴里去,他于是只好无聊的吃了一筷黄菜叶。

  “学程,”他看着他的脸说,“那一句查出了没有?”

  “那一句?——那还没有。”

  “哼,你看,也没有学问,也不懂道理,单知道吃!学学那个孝女罢,做了乞丐,还是
一味孝顺祖母,自己情愿饿肚子。但是你们这些学生那里知道这些,肆无忌惮,将来只好像
那光棍……。”

  “想倒想着了一个,但不知可是。——我想,他们说的也许是‘阿尔特肤尔’〔6〕。”

  “哦哦,是的!就是这个!他们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声音:

  ‘恶毒夫咧。’这是什么意思?你也就是他们这一党:你知道的。”

  “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

  “胡说!瞒我。你们都是坏种!”

  “‘天不打吃饭人’,你今天怎么尽闹脾气,连吃饭时候也是打鸡骂狗的。他们小孩子
们知道什么。”四太太忽而说。

  “什么?”四铭正想发话,但一回头,看见她陷下的两颊已经鼓起,而且很变了颜色,
三角形的眼里也发着可怕的光,便赶紧改口说,“我也没有闹什么脾气,我不过教学程应该
懂事些。”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她可是更气忿了。“他如果能懂事,早就点了灯笼火把
,寻了那孝女来了。好在你已经给她买好了一块肥皂在这里,只要再去买一块……”

  “胡说!那话是那光棍说的。”

  “不见得。只要再去买一块,给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来,天下也就太平了。”

  “什么话?那有什么相干?我因为记起了你没有肥皂……”

  “怎么不相干?你是特诚买给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
要沾孝女的光。”

  “这真是什么话?你们女人……”四铭支吾着,脸上也像学程练了八卦拳之后似的流出
油汗来,但大约大半也因为吃了太热的饭。

  “我们女人怎么样?我们女人,比你们男人好得多。你们男人不是骂十八九岁的女学生
,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女讨饭:

  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支咯支’,简直是不要脸!”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那是一个光棍……”

  “四翁!”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极响的叫喊。

  “道翁么?我就来!”四铭知道那是高声有名的何道统,便遇赦似的,也高兴的大声说
。“学程,你快点灯照何老伯到书房去!”

  学程点了烛,引着道统走进西边的厢房里,后面还跟着卜薇园。

  “失迎失迎,对不起。”四铭还嚼着饭,出来拱一拱手,说。

  “就在舍间用便饭,何如?……”

  “已经偏过了。”薇园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说。“我们连夜赶来,就为了那移风文社
的第十八届征文题目,明天不是‘逢七’么?”

  “哦!今天十六?”四铭恍然的说。

  “你看,多么胡涂!”道统大嚷道。

  “那么,就得连夜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

  “文题我已经拟下了。你看怎样,用得用不得?”道统说着,就从手巾包里挖出一张纸
条来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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