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以外的人(8)
时间:2014-12-06 作者:萧红 点击:次
“今年的运气十分不好……小毛病紧着添……”他取下来咬在嘴上的麻绳。 以后当我放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不是有二伯招呼着我,而是我招呼着他。因为关了门,他再走到门口,给他开门的人也还是我。 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象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阳下闪着光,他象是睡在圆镜子上边。 我们这些孩子们抛着石子和飞着沙土,我们从板门冲出来,跑到井沿上去,因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装满了它们,我就蹲在碾盘后和他们作战,石子在碾盘上“叭”,“叭”,好象还冒着一道烟。 有二伯闭着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烟袋: “王八蛋,干什么……还敢来……还敢上……” 他打着他的左边和右边,等我们都集拢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坐起来。 “……妈的……做了一个梦……那条道上的狗真多……连小狗崽也上来啦……让我几烟袋锅子就全数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节,嘴角上流下笑来:“妈的……真是那么个滋味……做梦狗咬啦呢……醒啦还有点疼……” 明明是我们打来的石子,他说是小狗崽,我们都为这事吃惊而得意。跑开了,好象散开的鸡群,吵叫着,展着翅膀。 他打着呵欠:“呵……呵呵……”在我们背后象小驴子似的叫着。 我们回头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样,向着太阳张着嘴。 那下着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盘上去了。杨安担着水桶从板门来来往往的走了好几回……杨安锁着板门的时候,他就说: “有二爷子这几天可真变样……那神气,我看几天就得进庙啦……” 我从板缝往西边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象小草堆似的,在雨里边浇着。 “有二伯……吃饭啦!”我试着喊了一声。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回响:“呜呜”的在我的背后传来。 “有二伯,吃饭啦!”这次把嘴唇对准了板缝。 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呜呜”。 下雨的天气永远和夜晚一样,到处好象空瓶子似的,随时被吹着随时发着响。 “不用理他……”母亲在开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这几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们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我看到一次,因为看纸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亲,我还没有看见过,母亲向杨厨子说: “这几年来,他爸爸不屑理他……总也没在他身上动过手……可是他的骄毛越长越长……贱骨头,非得收拾不可……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亲越说“收拾”我就越有点害怕,在什么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厢房的炕上。那么这回也要在厢房里!是不是要拿着烧火的叉子?那回管事的可是拿着。我又想起来小哑巴,小哑巴让他们踏了一脚,手指差一点没有踏断。到现在那小手指还不是弯着吗? 有二伯一面敲着门一面说着: “大白……大白……你是没心肝的……你早晚……”等大白狗从板墙跳出去,他又说:“去……去……” “开门!没有人吗?” 我要跑去的时候,母亲按住了我的头顶:“不用你显勤快!让他站一会吧,不是吃他饭长的……” 那声音越来越大了,真是好象用脚踢着。 “没有人吗?”每个字的声音完全喊得一平。 “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这份老爷子不中用……”母亲的说话,不知有二伯听到没有听到? 但那板门暴乱起来: “死绝了吗?人都死绝啦……” “你可不用假装疯魔……有二,你骂谁呀……对不住你吗?”母亲在厨房里叫着:“你的后半辈吃谁的饭来的……你想想,睡不着觉思量思量……有骨头,别吃人家的饭?讨饭吃,还嫌酸……” 并没有回答的声音,板墙隆隆的响着,等我们看到他,他已经是站在墙这边了。 “我……我说……四妹子……你二哥说的是杨安,家里人……我是不说的……你二哥,没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这碗饭,你可也不用委曲……”我奇怪要打架的时候,他还笑着:“有四兄弟在……算帐咱们和四兄弟算……” “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亲向后推着我。 “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那天咱们就算算看……那天四兄弟不上学堂……咱们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象水洗过的小瓦盆似的没有边沿的草帽切着他的前额。 他走过的院心上,一个一个的留下了泥窝。 “这死鬼……也不死……脚烂啦!还一样会跳墙……”母亲象是故意让他听到。 “我说四妹子……你们说的是你二哥……哼哼……你们能说出口来?我死……人不好那样,谁都是爹娘养的,吃饭长的……”他拉开了厢房的门扇,就和拉着一片石头似的那样用力,但他并不走进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那一点对不住你们;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没给你们糟踏过……唉……四妹子……这年头……没处说去……没处说去……人心看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