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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牢情话(第三章)(2)


  呻吟更清晰了,而且具有逻辑性.为了测试他的神智,老秦趴在他耳边学四川话问他.
  "宋副师长,宋副师长,你啷个到北京去唦?你做啥事到北京去见毛主席老人家唦?"
  "降落伞唦,降落伞……我嘟——下,见了毛主席……他老人家……"
  这时,外面响起哗哗的蹚水声.有人来了.
  乒!哗啷啷啷.玻璃被打碎一大块.
  "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
  从玻璃缺口,慢慢试探性地伸进一根乌黑的铁铳——枪!
  死的沉默.
  乌黑的枪口向牢房里扫描了一遍,我们每个人都感到子弹好似从胸膛顶了进去.
  "喂,王班长,工富海."小顺子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先打招呼,"宋副……哦,三反分子宋征快玩完儿哪!妈妈的!你们要不赶紧想办法,专政就专不成啦!"
  "人都在不在?"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王富海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人一个不少,可你们要不快叫医生来,马上就要少一个啦!"
  "你们这里不是有个医生吗?"停了一会儿,王富海问道.
  "报告班长,"李大夫知道指的是他,"可是这里又没有亮,又没有药,连水都没有一口,叫我怎么办?班长,连里有医生,医务室设备还是不错的,他要是死了,这个,这个……责任可不轻呀!"
  那时,给这个武装连队配备了军医.外面的王富海显然在犹豫,几分钟以后,他恢复了往常那种严厉的口气:
  "小顺子,你把人看好,少一个就找你!我去请示连首长."
  "行呀,行呀!妈妈的!只要你把医生找来,少一个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夜壶使.妈妈的!"
  王富海哗哗地走了.一股清凉的、甜丝丝的夜风从王富海打破的玻璃缺口吹进来,小顺子扑到缺口旁,畅怀地呼吸着.我也下了炕,蹚水走到窗前.
  夜空,出现了点点胆怯的星光,黄黄的,一闪一灭.一片钢青色的浩渺的水,一直伸展到深奥莫测的浓黑的夜幕里.我们这间孤独的牢房,像一条搁浅的破船,沮丧地被围在一片汪洋中间.几声清脆的蛙鸣,又引起我对妈妈的思念:那一条铺着碎砖的小路,那一堵残破的颓垣.这么大的雨,家里的房子会漏的吧?要是妈妈病了,谁来给老人家做饭呢?妈妈常常催我:"快三十的人了,该找个对象成家了.要是我病了,谁来给你做饭呢?"妈妈担心的,只是没人给我做饭,倒不是她没人服侍.平时,她老人家一分一分地节省,总想抠下一点钱给我结婚.但是,在省城里要养活两口人,水要钱,电要钱,房要钱,五十多块钱的工资,维持下来已勉为其难了,结婚,又怎敢妄想呢?蹉跎至今,形单影只,连女朋友都没有找过,青春,就在刻苦的自我改造和勤勤恳恳的工作中悄然流逝了.现在,又被不明不白地送到这个死地,在暴雨下经历了一次炼狱的火,想到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抨击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引用的一位法学家的话,"一个人为了一个罪,在一生中数次受罚,这不能不说是惊人的",不禁愤愤不平起来.再想到刚刚经历和现在还笼罩在头顶上的险恶,更是不寒而栗;对自己、对人,都产生了忧虑、绝望和恐惧.妈妈过去常夸我心软,是个善良的孩子,不知怎么,我现在觉得我的心突然变坏,变硬了……
  这窗前多好.这里没有氨臭,这里的空气甜丝丝的……这里有夜空……这里闪烁着星光.星光逐渐近了、大了,星光中有妈妈的脸……妈妈提着小木桶,在铺着碎砖的小路上蹒跚……
  我就这样站在窗口睡着了.
  "多事!多事!多事!……"
  突然,"多事先生"在梦中大叫起来.我揉揉眼,才发现肮脏的玻璃上透过了微微的晨曦.我的头脑发胀,两腿酸麻,只得仍疲乏地靠在墙上.
  "唏……唏……"这次不像是"多事先生",我看见李大夫在炕上躬着腰,颤颤巍巍地不知在摸索什么.
  "怎么哪,李大夫?"
  "唏……唏……他死了呀……死了……"
  "什么?""啥?"炕上的人,除了"多事先生"全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原来他们也被"多事先生"吵醒了.
  "怎么可能?刚刚他还是好好的.""残渣余孽"说.
  "是死了呀,"李大夫带着恐惧的哭音,"刚刚……我早知道……"
  "啥'刚刚'!"小顺子喊道,"现在是啥时候了,还'刚刚',天都快亮了!医生为啥不来!妈妈的!医生为啥不来?!妈妈的!"
  我们这才从梦里清醒:医生为什么不来?!现在离王富海走时起码过了四个小时.
  我们又一齐围到宋征身边.马力不信似地摸摸他的鼻子,又摸摸他的胸口,颓丧地说:
  "就是,心口都冰冰凉了."
  死了.生与死的界线只此一步.早上出工的时候,小老头还腆着大肚子,自得其乐地、晃晃悠悠地扛着铁锹,对我说,劳动就是好,现在他吃得香了,肚皮小了,老婆对他不满的烟也戒了,还学会了打炉子打炕;他深刻领会了毛主席要干部参加劳动的伟大意义;他还能再活二十年,紧跟毛主席干革命……还没走到桥头,他就被喊了回去.而现在,他的"心口都冰冰凉了".
  "呜呜……""残渣余孽"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他是个好人啊……呜呜……是个好人啊,说我是反革命还差不多,他是不会反的呀……呜呜……"
  "残渣余孽"在军阀的枪械所做了十几年工,集体加入过国民党,解放后一直在这个农场的机修厂干活.有人嫌他历史上有污点,借故降了他一级工资.他跑去找宋征.宋征一个电话,那人只得乖乖给他复了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那人一跃成了"革命大联合"的小头头,就把他送来武装连关迸牢房.罪名是"和宋征搞第三次国共合作".
  他的悲哀,是真挚的.
  "呜呜……宋副师长死得冤啊.呜呜……宋副师长死得不明不白啊.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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